【相噬】


幻想島:魔劍之書

  黛奧王家騎士團副團長紀兒.加里維斯.芬塔利昂,在團內的位階名為「虹騎士」。流傳自巴克斯的騎士團,與海外人記載的騎士文化有所不同,自成一套體系;其起源是信仰「黑刃神」的教派中擔任騎馬護衛的武僧,是故最高位者稱為「黑刃騎士」,現任團長傑克.寇諾便屬此階。然而在他們的傳承中,神不需揮出其無堅不摧的黑刃,只要顯現懾人的刃芒,通常就足以令敵人悉數拜倒——這蘊含世上一切色彩的光輝便是「白虹」,也是第二高位階的由來。在黑刃騎士中,縱使不立戰功,憑藉後勤業績亦可升至虹騎士位階,這是崇尚武力的黑刃神教徒留給非戰鬥人員的一份敬意。紀兒年紀輕輕就成為虹騎士,已是為芬塔利昂家贏得了莫大的光彩;然而依照傳統,要從虹騎士升格為黑刃騎士,親身戰鬥仍是不可或缺的條件。包括她的家人在內,所有人都以為紀兒不會有這個機會。有朝一日寇諾退休,即便紀兒接任團長,也只能以虹騎士之銜終其一生;甚至,寇諾有可能選擇讓戰技較強的契伏林接任,以保持騎士團的武威。

  紀兒自己並沒有放棄。她日日鍛鍊不懈,靜候機會。然後,在刑務處擬定「灰塵.漁網作戰」,向王家騎士團請求支援時,她趁著其他騎士猶豫之際,自願出馬。那時,她雖不知道自己能否順利建功,但是芬塔利昂家的人們——尤其是她的父親,當年因傷退役的虹騎士納由特.諾菲斯.芬塔利昂——對她的殷切期望,可說攀升到了二十五年來的最高點。

  因此,紀兒原本以為,在「灰塵.漁網作戰」招致慘痛結果、自己又擅作主張留在望遠鏡角與「賊眾」為伍之後,這一趟重新踏進家門,免不了遭到斥責與白眼。若這兩者皆無,反倒表示家人對她已全無期望,那對她而言將更是刺心。

  她沒料到的是,父親見她回家,不只一如往常的溫暖迎接,甚至等她梳洗完畢,便立刻找她到自己書房,熱切的問她這幾個月來的見聞。促膝長談了一整天過後,素來謹慎的父親雖沒有立刻答應幫忙,但向她保證翌日就請兩位當文官的叔叔回來商議。「願意為自己的居所搏命奮戰之人,天性豈會是無賴之徒。就算現今的望遠鏡角居民多有罪科,若能將望遠鏡角整頓完善,對於往後十年二十年的治安想必也有助益。」這對紀兒來說,已是最理想的第一步了。

  然而她更沒料到的是,這並不代表她能夠安心。真正要問責於她的另有其人——而且這批人不但隔天就找上門來,甚至直接闖進了芬塔利昂莊園的大門之內。

  黃昏時分,紀兒站在自己房間的窗邊,焦急的俯視著庭院中互相對峙的兩方人馬。以伊恩.烏斯拉米為首的刑務處人員,以及父親、兩位叔叔與一干侍衛。父親拄著拐杖,而叔叔們連佩劍也沒有;侍衛雖受過訓練,但是恐怕還來不及和對方人數多達兩倍的士兵開打,就會先被烏斯拉米這名魔法劍高手擺平。所幸烏斯拉米似乎還顧及體面,先與父親言詞應酬,只是眼下已談了近半小時,氣氛依然劍拔弩張。紀兒就算聽不見談話內容也猜想得到,他們不只是來問責,而是打算拘提她。

  她明白,父親不讓她出去是為了她著想。以芬塔利昂家的權勢為盾,終究比紀兒一人之力強上許多。只是烏斯拉米這個人,平時從容慵懶,一旦決意要做一件事,卻是出了名的又快又狠。今日他既然敢率領大批士兵闖來,恐怕早已打定主意要讓他們動手了。若是如此,她寧可乖乖隨他們到刑務處去,總好過父親有什麼萬一。問題是,擋在她房門口的侍衛和傭人們不會乖乖讓她這麼做。

  正當她盤算著要不要打開窗戶爬出去的時候,庭院裡的氣氛有了變化。烏斯拉米與父親停止了交談,而且那些刑務處的士兵紛紛轉過身去往大門的方向看。

  紀兒從二樓看得更清楚——王家騎士團來了。

  人數寥寥無幾,氣勢卻無比懾人——也許是因為他們全都特地騎馬前來,而且全副制式鎧甲佩劍。傑克.寇諾團長穿著胸前有黑刃神鋼雕徽章的漆黑板甲,背上那把二尺有餘的大劍「縱壓」晃都不晃一下,在鞘中默默的散發著沉重的威嚴。代理副團長契伏林.藍托爾緊跟在旁,後頭則是包括雷斯勒.贊特在內的四名正騎士,雷斯勒的手甚至已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紀兒心底湧昇出許多種不同的情緒。想必是父親在拖住烏斯拉米的同時,暗中派人去求援的。她昨天返回南十字星角之前,並沒有回去北極星角的團部向團長報告,甚至沒有見任何一名團員,就因為擔心滋生變數。但他們還是來了,就為了她這個擅離職守了好幾個月的副團長。

  「寇諾閣下。」烏斯拉米邁步緩緩走向那六名騎士,一臉從容的微笑,右手卻謹慎的留在腰間,緊挨著他的冰魔法劍克萊溫。「將近一個月沒見了呢,今日看來氣色不錯?」   寇諾連半秒鐘的客套話都不想說。「烏斯拉米刑務官,可否解釋一下這是什麼狀況?」   「解釋是嗎?真巧,我正是需要一點解釋,才來這裡求見貴團副團長的。」   「那麼何需如此陣仗?」寇諾掃視著兩旁的士兵們說道。「你可有法務處核准的拘捕令?」   「誤會、誤會。」烏斯拉米回答:「副團長閣下並無罪名,本處純粹是想請她提供一些情報。這些人只不過是我的護衛。」   寇諾花了半秒數了數人頭:「……這四十個人都是?」   「您想必也已經聽過我們報告無數次了:近來刑務處經常遭到望遠鏡角的賊人騷擾,因此我的護衛人數也增加了一點。」   「名震全城的勇者獎章得主,冰劍士伊恩.烏斯拉米,需要偌多護衛?」   「我自然是不需要,只不過另外兩位刑務官不如我能自力防身,為求公平,只好一律分配相同的人數。」烏斯拉米輕輕笑了一聲:「您也知道,官僚行事,有時候難免僵硬。」   「很好,既然您的來意已明,我們也就不小題大作。」寇諾居高臨下,鎮靜的對烏斯拉米說:「若不是急於一朝一夕之事,您就請回吧。副團長甫從任務崗位暫時回來,尚須時間整頓周身,其後還要返回騎士團部匯報。諸多事宜,皆需按部就班處理。依照慣例,只要您正式發函,我們保證讓副團長在可能範圍內撥出時間見您。」   「寇諾閣下……紀兒女士真的還有如此從容的餘地嗎?」烏斯拉米說:「我們按部就班是一回事,可是黛奧城人人皆知,紀兒女士與望遠鏡角的幫派流氓共處足有三個月了。這段期間,她沒有逮捕任何一名匪徒,刑務處卻反倒遭受襲擊。如今她毫髮無傷歸來,不用說我們刑務處想瞭解情況,黛奧城廣大的安善良民們更需要一個交代,如此一來方能繼續安心的信任王家騎士團。我今日主動登門求見,不為別的,乃是為了盡快幫助紀兒女士恢復素來的清名啊。」   「清名未損,何需恢復。」寇諾斬釘截鐵的說。「副團長乃是因為支援貴處主導之作戰,造成民眾居住環境損毀,故留駐當地協助重建,既具備明白之理由,也定期與騎士團聯絡。其間若無查獲不法情事,固不能任意逮捕居民。貴處辦案若也能秉持這種無徵不信的原則,副團長自不必背負無謂的猜疑。反倒是貴處聲稱遭受襲擊,分明曾與現行犯對峙,卻同樣沒有逮捕任何人;在打擾外部官員之前,是否應當先做好自己的基本功夫呢?」   騎士團隊伍最後頭的雷斯勒感覺自己的手心直冒汗,生怕萬一有需要時握不好劍。團長和烏斯拉米刑務官都不愧是領袖人物,換做是他根本說不出這麼多話。不過他一方面慶幸自己不用站在最前面,另一方面卻也慶幸團長指名要他隨行……而不是賽西歐。如果是賽西歐跟來,搞不好聽到一半就會忍不住拔劍了,到時候後果可不堪設想。

  隔著南十字星角的關口,與芬塔利昂宅邸遙遙相望的王家騎士團團部,目前由剩下的四名正騎士和衛騎士們留守;例行巡邏都取消了,只有賽西歐表示不願意怠忽對百姓的責任,披上騎士團的冬季披風,自願代替其他人出去。   「怎麼?你剛才不是還跟那個松鼠城王族的後裔聊天聊得挺來勁的?我在對面辦公室都聽得到呢。」代理團部指揮的泰勒.馬瓦德詫異的質問他,還特地把「松鼠城王族的後裔」這幾個字講得格外鄭重,蓋掉自己心裡真正想用的詞。   「我好像惹她生氣了。」賽西歐面無表情的回答。   「呵,你不是很會哄小孩嗎?」   「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就交給你們了。我走囉。」   「好吧,你去吹吹風。」泰勒向他告誡:「可別跑到南十字星角去啊!」   賽西歐隨口含糊應了兩聲,走出團部大樓。   萬一他真的跑去紀兒家,泰勒其實也找不到理由攔阻。方才團長接到芬塔利昂家的人前來求援時,立刻就直接指名五個人跟他一同前去,但是泰勒總覺得這樣人數未免太少了,不太放心。團長的顧慮他固然明白,只不過要他說的話,區區一個罪犯,豈比得上副團長重要。   既然調度已決,光榮的守好團部仍是第一要務。現下騎士們集中駐紮在團部大樓內部和周邊,不管是刑務處的私兵來襲,還是那個通緝犯想逃,他們照樣會全力阻止。這時泰勒才想起,賓客寢室的鑰匙在賽西歐身上——不過反正他也不打算進那間房間,省得反而驚動那個小丫頭。   卻說賽西歐牽了自己的馬騎出團部之後,在北極星角的街道上隨意繞了兩圈,見路上都是傍晚準備返家的行人,除此之外別無異狀。他連這個角的主要道路都沒有通通巡邏完,就又繞回團部附近了。他將馬暫且拴在團部後圍牆對面的一棵樹上,然後悠閒的走進旁邊一條小巷裡。這是條死巷,枯枝雜生,牆角堆著幾個破損的木箱和布袋,是附近商家的廢棄物。他伸了個懶腰,長長的呼了一口氣,然後若有所思的「嗯」了一聲。   其中一個麻布袋突然動了起來。它轉了半圈,露出袋口——原來那不是個布袋,而是一件樸素的斗篷。艾森.特蘭妮柯稚嫩的臉龐從兜帽裡探了出來。   ——跳、跳出去?   ——不用怕,我已經在窗邊繫了一條繩子,抓著它滑下去。然後照著這張紙上的路線走,就可以抵達後門。用這把鑰匙出去,對面有一條死巷,妳就躲在那裡。   ——可是……   ——團長召集所有人集合,所以那裡的衛兵都離開崗位了,妳不用擔心。待會集合完之後,我會再回來這裡假裝和妳說話,多爭取一點時間。   ——可是你不是說……   ——沒錯,我說過。   「……你來了。」特蘭妮柯的聲音虛弱的顫抖著。   「當然,我說過了啊。」賽西歐露出了忍耐許久的微笑。「我絕對會保護妳的。」   「我……我不懂。」特蘭妮柯說:「你不是騎士團的人嗎?」   「我是啊。」   「那為什麼所謂的保護……是要我離開騎士團?」   賽西歐伸出了手:「我先帶妳出去,待會我們再慢慢聊。」   她仍然面帶猶豫。賽西歐掀開披風,將腰間的劍提到她面前。那不是他自己的佩劍,而是灰龍。   特蘭妮柯用力的搖了搖頭。「我不想……」   「我懂、我懂。」賽西歐說:「只要這把劍還在,黛奧城就會有人繼續想要控制妳……所以我們出去之後,我就把這東西埋起來。」   特蘭妮柯一臉錯愕的表情。賽西歐也不等她了,直接撥開斗篷,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她站起來。「快點,我們上馬。」   她急急忙忙跟上賽西歐的大步伐,出了巷子。賽西歐的馬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思,安安靜靜的站在牆邊。牠背上的馬鞍明顯是兩人用的。   「你到底準備了多久呀?」特蘭妮柯忍不住小聲問。   「從我第一次借妳書的時候就開始了。」賽西歐也小聲回答,只不過掩飾不住語氣中的得意。「本來打算準備得再周到一點,就偷偷把逃脫的方法寫在某一本書上給妳的,不過更好的機會先來了。」   老實說,這恐怕不只是好機會,更是唯一的機會。刑務處這次去找紀兒的麻煩八成只是幌子——他的直覺是這麼告訴他的,不過他當然不會告訴特蘭妮柯。   他翻身上馬,然後伸出雙手,用力將她拉上來。「抓緊了!不過小心別碰到那把劍,要是它在鞘裡亂動害我摔下去就糟了。」   「我們要去哪裡?」特蘭妮柯不理會他的玩笑。   「往北出城。」賽西歐說著便催馬起步。「我有個老朋友住在瓦利亞村,我沒跟任何團員提過他的事……應該吧。總之我們先找個地方把劍埋起來,然後就去找他商量。」   「商量什麼?」她又問。   「我也還沒想太多……所以才要商量嘛。」賽西歐說:「總不能讓妳自生自滅吧?」   「……有什麼關係。」   「別說傻話了。」   「我這十五年都是一個人活過來的。」   「於是就成了通緝犯對吧?」   「你不喜歡的話,大可以送我去刑務處。」特蘭妮柯說:「剛好為他們省下一樁麻煩……也為你們省下一樁麻煩。」   「不要把自己當成麻煩。」賽西歐略帶慍怒的說。「替妳自己想想,妳到底要過怎樣的人生。」   這話顯然格外刺激到她了。「真幽默。我至今為止就是只為自己著想啊,看看我落到什麼下場。」   賽西歐輕嗤了一聲。「是啊,妳原本想到的答案只能說是零分。」   他沒有聽見特蘭妮柯的回話,也不知道她是什麼心情。不過無論如何,他也只能把自己積蓄多時的想法說出來了。   「可是人生不是只有一次得分的機會啊。妳覺得一個人在遇到一次考驗時拿出的表現,就足以證明她的本質了嗎?不對,那就只是得分而已。得分是用來指引自己進步的:這次零分,下次也許會拿到兩三分,再下一次也許四五分,總有一天說不定就會滿分了——只要還有再次接受考驗的機會。」   「刑務處那些人打算剝奪妳的機會,而我坦白告訴妳,王家騎士團也是一樣。縱使我們是出於善意想保護妳,實際上做得到的也只是無限期的拖延……而說不定這會比刑務處打的任何鬼主意都還要浪費妳的人生。所以我才決定,帶妳離開這裡。現在剩下的問題,就是妳自己要不要給自己下一個機會了。」   兩人來到了北極星角的鬧區,雖是向晚時分,路上仍有不少行人。賽西歐不得不驅馬加快腳步,一時之間也顧不得特蘭妮柯的反應,至少她仍倚在他的背上。

  芬塔利昂家的大門嘎的一聲敞開,紀兒從裡面邁步走了出來。在她身後是一群戰戰兢兢的侍衛和僕從——她剛才一出房門就立刻撂倒了擋在面前的侍衛長,於是誰都不敢再攔阻她了。她對眾人乖乖讓路既感謝又有些意外,並不知道他們是震懾於她遠勝從前的實力與氣魄。   「紀兒!」納由特擔憂的喝止她再往外走:「妳不必出來,這事我們會解決。」   「芬塔利昂閣下,」烏斯拉米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令嬡非但不是小孩,更已就公職多年了,理當可以為自己作主。」   「刑務官,您說到重點了。」寇諾立刻以響亮的嗓門喚回他的注目。「身屬公職,自有公職部署的章法要遵守。我方才已明白告訴您,副團長首要之務是回團報告,而非向外處交代。」接著他將目光投向門前的紀兒,用明顯輕鬆許多的語氣說:「紀兒,別來無恙。」   「團長……」   「紀兒女士,您看起來氣色不錯。」烏斯拉米仍舊堅持要主導對話:「刑務處想請您協助提供一些情報,不知您是否有空到我們處裡一趟?」   「刑務官——」寇諾豈會容許他將前面的交談全當沒發生過,立刻出言制止。   但是紀兒也有自己的打算。她舉高了手,頓時之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一齊射向她。   「所有人都想知道望遠鏡角的狀況,不是嗎?騎士團要聽我回報,刑務處也想問我話。況且我這趟回來見家父,本就是因為望遠鏡角有急,需要讓外界周知情況。現在既然大家都在場,不若由我招待各位共進晚餐,然後直接在此回答團長和刑務官的一切疑問。」   烏斯拉米臉上的笑容顯然褪去了許多。「恕我直言,紀兒女士。本處的調查屬於機密事項,不宜與外部人士共同進行。」   「我所知道的望遠鏡角情勢都不涉貴處機密,不會勉強您洩密,敬請放心。」   「騎士團沒有意見。」寇諾聽得出紀兒這話的避重就輕,因此立刻接話來助勢,不給烏斯拉米爭論的機會。「我們六人都接受款待未免叨擾,就由我與藍托爾代理副團長代表,其他人先行回部。」   「是。」契伏林故意用力應了一聲。寇諾這提議的言下之意,自是暗示烏斯拉米叫他那堆護衛也滾回去。   「……那就卻之不恭了。」烏斯拉米重新堆起了笑容。

  沉默之中,賽西歐載著特蘭妮柯一路奔到了黛奧城的北城門。他減緩速度,光明正大的停在守衛面前。   「唷!貝萊德!」他用一如往常的開朗嗓音向領頭的胖守衛打招呼。   貝萊德走上前來,詫異的說:「賽西歐!這麼晚了要出城?」   「團長派的急事,不得已。」賽西歐身手往背後一指。   貝萊德探頭瞧見那個披著斗篷的少女,揚起眉毛好奇的問:「這位是?」   「騎士團在保護的貴賓,特蘭妮柯女士。」賽西歐毫不隱瞞。「有聽說吧?」   「啊……那位呀。」貝萊德頓時面露難色:「不是聽說你們請她留在團部裡嗎?」   貝萊德的消息靈通自然也在賽西歐的掌握之中,他用力嘆了口氣:「誰叫『某些人』一天到晚來騷擾呀,團長也受不了了,決定把貴賓送到帕里塔城去給歐思將軍保護。」   「哎唷,這我不予置評。」貝萊德自然也聽說騎士團跟刑務處的事了,只是他身為城門衛隊的人,和兩邊的關係都不能搞壞。「可是這樣說來,按照規定就得有寇諾團長的親書證明了。」   「嗯,不愧是我們黛奧城的衛隊,守法精神十分。」賽西歐一邊點頭稱許,一邊從懷裡掏出了一卷羊皮紙,扔到貝萊德手裡。   貝萊德將公文攤開,歪著腦袋看了幾秒,然後無奈的說:「這是巴克斯文嘛,你別為難我了。」   「什麼?」賽西歐露出不敢置信的眼神。「你都當幾年衛兵了呀,巴克斯文也不認得?黛奧城是巴克斯人建立的你不知道?」   「哎唷,你別講得好像我不愛國似的!官方文書都是畢路亞文嘛,哪有什麼機會學巴克斯文啊。是吧?」他回頭徵求其他同仁的同意,只見後頭那幾個衛兵紛紛點頭。   「不會吧?你們沒一個人認得?」賽西歐焦躁的說:「真是的,天都快黑了!而且團長出門了,教我怎麼辦哪?」   貝萊德慌張的揮了揮手叫衛兵們開門:「好啦好啦,你趕快出去,我晚點呈給長官確認就是了。把你們卡在這裡,要是『某些人』剛好過來的話我們也頭大。」   「嘖,才誇完你而已,這麼苟且只能得三分了。」   「你要給我零分也成,你護送貴賓急事要緊。」   「感謝你這麼無私啊!」賽西歐說完,便策馬出了城門。他扔給貝萊德的那卷羊皮紙當然只是他自己寫的,不過等到認得巴克斯文的長官發現,他和特蘭妮柯也早已逃得遠遠的了。   馬在掛著元素燈的麥達森林幹道上跑了一段路之後,特蘭妮柯才再度開口:「你也挺有詐欺天分的嘛。」   「天分我是不知道,經驗倒是不少。」賽西歐得意的說:「比方說,團員們到現在大概都還以為我是個路痴。」   「嗯……我聽他們說過。」   「是吧?這形象可方便了,平常稍微溜到別的地方也不會被見怪。這次的準備工作,有一部分也是拜這所賜。」   「……那份公文也是你老早就偽造好的?」   「我的確老早就打算拿它來唬那些不讀書的衛兵了。」賽西歐說:「不過它本身並不是什麼偽造品。上頭寫的是我向團長的報告,署的也只有我的名字。」   「報告……?」   「我這次行動的理由。簡單來說,就是我剛才對妳說的那些話。」他回想了一下,接著說:「還有向團裡的大家道別。」   特蘭妮柯短促的倒抽了一口氣。「……你回不去了。」   「我猜啦。畢竟是重大的違紀……而且如果我回去,他們會想盡辦法逼我說出妳在哪裡的。」   「雷凱先生!」她斥責道:「你剛才還叫我為自己著想,結果自己卻為了救別人,斷送騎士生涯?」   「我反倒覺得,我的騎士生涯從現在才開始呢。」   他沒有聽見特蘭妮柯的回答,但是片刻過後,他重新感受到了她倚在他背上的重量。   「妳果然是個很聰明的人。我也是在接受我的考驗,相信妳已經明白了。」   那卷巴克斯文的信應該今晚就會送到團長的手上吧,或者至少送到泰勒手上。但願他們能諒解,只不過短期之內這也不重要了。要保護一個人,有時代價還真是高昂啊。賽西歐也不知道到頭來這麼做值不值得,但就算只是為了——   「嚇!」特蘭妮柯驚呼的同時,一陣不祥的颼颼聲掃過了周圍。   「怎麼回事?」賽西歐環顧四周。並未吹起強風,是有什麼東西在樹林之間快速穿過。   「上面!」特蘭妮柯焦急的說:「天空中有東西!」   賽西歐勒馬減速,抬頭向上望的瞬間,一團火光映入眼簾,從空中向他俯衝而來。「哇啊!」一時之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力扭轉馬頭叫牠閃躲,但那顆火球已毫不留情的擊中馬頸。在狂亂嘶鳴聲與劇烈的搖晃中,賽西歐抱住特蘭妮柯從馬背墜落。翻滾了兩圈他便踩住地面,急忙確認:「有沒有受傷!」   「沒……沒事……」懷裡的聲音聽起來驚恐但不痛苦。   他扶著特蘭妮柯一同爬起來。賽西歐的馬橫臥在路上一動也不動,頸部依稀可見一大片焦痕。他正打算上前確認牠還有沒有呼吸,就看見暮色下的道路盡頭處有一個人影。   「誰!」他厲聲大喝。   那個人影漸漸走近,穿過了路邊一盞元素吊燈灑下的光。是個瘦小的女人,一頭尖翹的褐色短髮,在這冬季的濕寒森林之中不可思議的只穿著黑色背心和過膝的皮褲,只戴著一對護腕的赤裸雙臂毫不在意的叉在腰上。她目光凶狠,浮現著淡淡的笑容,打量的對象顯然是躲在賽西歐身後的少女而不是他。   「呵呵……」她輕笑幾聲,口中不吐半點霧氣。「稍微幫你們製造一點機會,人果然就溜出來了。」   賽西歐拔出了灰龍劍。剛才那陣颼颼聲如果就是這個女人追來的聲音,那表示她連奔馳的馬匹都能追上;雖不清楚其中有什麼伎倆,不過可想而知現在逃跑絕非上策,更別說還得帶著特蘭妮柯。   「不過我還以為小丫頭會自己一個人逃跑的,沒想到還帶了個正騎士當保鏢啊。這也難怪,畢竟是個歲數和『初離』差不多的小孩……」   「妳到底是誰?」賽西歐對她在說什麼鬼話毫無興趣——會盯上特蘭妮柯,擺明是烏斯拉米的人,知道這一點就夠了——但跟她往來幾句或許有機會找到破綻。   那女人又不屑的笑了幾聲。「你知道了也沒用,不過為了那個小丫頭,我還是稍微介紹一下我自己吧。我是瑪杜克.愛麗兒……未來的『黑城主』。」

  「『黑城主』……」   《望遠鏡角人》報社的地下室裡,原本肆無忌憚聊天的流氓們一時之間全都靜了下來。   麥克塞特老闆鎮定的詢問那個自稱繆潔的俘虜:「我們所聽說的『黑城主』,是藏身在黛奧雷特王家背後統治這座城邦的人。但是從來沒有人找到證據,所以對我們來說,那就只是個謠言而已——而妳現在說,妳是那個人的手下?」   「我們也只是借用那個謠言的稱呼……『黑城主』並不打算統治,純粹是希望黛奧城可以平安的生存下去。」繆潔說:「我們一直以來都默默的支援著黛奧城的運作,只要官員們還在盡責辦公,我們就和一般的助理沒有兩樣。」   「一般的助理可不會潛伏在住宅區的屋頂上伺機暗殺啊。」   站在後頭靜觀的拉狄亞輕嗤了一聲。   「摩諾所非亞的局勢已經和往日不同了。隨著其他的城邦逐一沒落,黛奧城也必須邁入下一個階段。」   「什麼階段?」   「——準備統一摩諾所非亞。」   麥克塞特老闆背後的嗤笑聲變得更多了。   「而妳們的做法,就是把無辜的平民整得一塌糊塗?」老闆繼續冷靜的問。   「無辜的平民可不會把人綁起來關在地下室裡拷問。」   「嗯,不無道理。」老闆摸了摸鬍子。「望遠鏡角的通緝犯很多是真的。事實上,在場所有人裡面沒有懸賞金的就只有我而已。所以妳們就打算偷偷摸摸的把我們這些『不良分子』幹掉?好維護黛奧城的治安?」   「你們之中有很多高手,正面衝突的代價太大了。」   「感謝誇獎啊。」老闆說道。「但是既然妳們今天失手了,『黑城主』應該會有下一步吧?」   「我不知道。」繆潔說完,有點緊張的瞄了旁邊的文生一眼。「我不過是最基層的隊員,只會收到跟自己的任務相關的指示。」   「……妳該不會連『黑城主』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吧?」   繆潔立刻皺起眉頭反駁:「怎麼可能。只不過為了避免引人注目,我們很少直接會面,通常只和同隊成員或隊長聯絡。」   「原來如此,是我失禮了。」老闆搓了搓手掌,接著問:「也就是說,這次的任務,是妳們的隊長派給妳們的?」   她猶豫了一下,才不情不願的點頭。   「好,總之……」老闆說:「我們只好跟那位隊長談談了。妳知道他——還是她?——在哪裡嗎?」   「她有別的任務,現在應該不在黛奧城裡吧。」   「唔……這可傷腦筋了。」麥克塞特老闆審慎著觀察著她的眼神。她外表看來雖然是個少女,一開始也因為身陷絕境而惶恐不安,但是在對話中冷靜下來之後,便顯露出一份久經歷練的氣質,可以說是務實老成,也可以說是對職責的麻木接受。只不過,她的每一次回答都只顧著強調自己不值得拷問,卻忘了暗示自己也不該被殺死。估計她是將所有心思都集中在麥克塞特這個和善的對手身上了吧,確實是適合末端小卒的專注力。「那麼我換個問題——」   「慢著,別換。」   文生的打岔來得意外的早。軟的不行就用硬的,的確是事前講好的做法,但好歹也得等麥克塞特放棄。「文生,你——」   「現在正應該問到底!」文生的表情是認真的。「這小鬼說她們今天晚上是被隊長派來的,又說那個隊長去城外執行別的任務了。這意思不是很明顯了嗎?她們成功失敗,對那個隊長根本無關緊要!」   「不——」繆潔急著反駁,但對手是文生,她的聲音頓時弱了九成,根本沒人聽得見。   「我們本來以為刑務處今天去找騎士團麻煩,是個佯攻戰術,想趁機派這支分隊來偷襲我們。結果錯了嘛!這幾個小丫頭才是佯攻!所以才會只有八個人!她們是被隊長當成棄子啦!」   「不是……」   「喂,小鬼!」文生再一次把油燈拉到她面前,照得她瞇起了眼:「妳們的隊長不會來救妳——也不會叫任何人來救妳。想活著出去的話,妳最好主動一點,幫我們把她揪出來!」   「不許這樣說她……」   「醒醒吧!」文生一反方才的猙獰威嚇表情,此刻一臉同情:「事實擺在眼前,她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支援妳們,所以她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因為不管是我們望遠鏡角人,還是妳們這幾個隊員,對她來說都無關緊要啊!」   他看見繆潔的嘴唇微微顫抖,睜不開的眼睛泛出了幾點淚光。   「先別管我們怎樣了,妳能接受這種對待嗎?妳心裡沒有不滿嗎?妳就不想找她問清楚嗎?問她為什麼不管妳和夥伴們的死活!」   「我……」繆潔發出掙扎般的哀鳴。   文生確信了自己的勝利;這招對只懂聽從命令的小卒向來管用。   下一刻,那悲鳴猛然迸發成一道吶喊:「我就知道——你們都是卑鄙的人渣——!」   她的眼前憑空浮現出十數個白熱的光點,瞬間膨脹成巨大的火球,轟然吞噬了那盞油燈以及文生的上半身。   「嗚哇!」蒙特、凱歐、拉狄亞,在場所有的人都驚慌退後,一時之間把地下室踩踏碰撞得乒乓作響。   但是火球很快就消退了,並未燒到周圍的牆壁與地板。油燈仍吊在半空中晃動著,然而油料似乎已在剛才的一瞬間中燒盡。一具半身焦黑的屍體倒臥在地上,再也看不出是文生.律克海姆。   麥克塞特老闆仍然站在原地。他手裡握著一柄鮮紅的匕首,血不斷從刀尖滴落到地板上。剛才火球炸死文生之後的一瞬間,他拔出自己的匕首,刺進了繆潔的咽喉。少女外表的俘虜如今橫躺在牆邊的血泊中,雙眼和嘴巴張得大大的,從憤怒逐漸褪成一張空洞的臉。   「對不起……」老闆緩緩轉過身來,對眾人說:「最後的線索沒了。」   蒙特看見了老闆臉頰上的一大片猩紅色。「媽的……快拿水來!」地板頓時又開始乒乓作響,小弟們急忙上樓找水桶。   「老闆,你用不著道歉。」拉狄亞說:「我們全都低估她了。」

  瑪杜克.愛麗兒一揮手,空中便燒起拳頭大的火球,隨著她的手勢射向賽西歐。他牽著特蘭妮柯左右閃躲一顆又一顆的火球,心裡十分清楚這名敵人只是在玩弄他們。   「妳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沒有魔法劍也能使出這種招式!」   「哈哈哈哈!」愛麗兒繼續隨手拋扔火球:「好奇心——『破天』和其他同胞對你們的這種傾向評價很高的。問題是,沒有我們指點,你們用盡壽命也學不會的東西,好奇又有什麼用呢?」   「妳還有同夥嗎!」   「她們說,人類的壽命短暫……」愛麗兒不理會他的質問,自顧自的往下說,彷彿難得找到了傾吐的機會:「……所以更懂得把握時間追求精進,才能在這大地上建設出美妙的文明……說得好像這種矮小的樓台,累積個幾千幾萬層,就及得上天空的高度似的……」   「況且,人類真的懂得把握時間嗎?『破天』靜觀了幾百年,人類做出了什麼值得一提的成果嗎?不……摩諾所非亞走到今天的局勢,只是弱者在消磨之下衰亡的結果。那麼強者是否更接近我們了呢?還差得遠!這才是不折不扣的浪費時間——三兩下就會死去的動物,哪有什麼進步的希望可言?人類在浪費時間,『破天』也在浪費時間……」   「遺憾的是,像我們這種有時間成長的存在,反倒耽溺於無限的時間,也的確是常有的事。這更證明了,進取心是比任何種族的天性都來得珍貴的特質——它是一項個人的天賦。唯有具備這項天賦的人……才有資格站上頂點!」   壯言豪語來到激昂尾聲的同時,愛麗兒奮力振臂,一次掃出了十數顆火球,令賽西歐避無可避。區區一名護衛根本無關緊要,聽完她的發洩就可以死了。   ——然而,這區區一名護衛,卻不再閃躲,一翻披風便將射向他的火球全部擋下。   「還以為妳有什麼匹配得上這種力量的高超見解呢……」   火球炸裂,在王家騎士團的披風上燒出了焦痕,卻不足以穿透。愛麗兒僅僅遲疑了一瞬間,賽西歐的身影便逼近到面前,灰龍劍從披風的縫隙間刺出,直取她的咽喉!「咿!」她千鈞一髮之際扭身避開,狼狽的跌在泥地上。   「……原來也只是個剛起步的菜鳥!」賽西歐立刻上前追擊。然而灰龍劍比他平時所使的長劍短了一寸,加上那個叫愛麗兒的女人體格嬌小又身著輕裝,在地上如野獸般撲跳翻滾,一次比一次驚險的躲過了他好幾回刺擊。「恕我沒空在乎妳的底細了——既然妳想殺了我,我也不能對妳留情!」   他卯足全勁作最後的猛撲,一股強風卻迎面噴來,消去了他大半氣勢。同一時間,那個女人竟以無處著力的彆扭姿勢硬生生拔地而起,跳到了比他還高的空中。   「什麼!」賽西歐沒聽見她落回地上的聲音,連忙站穩腳步,抬頭尋找她的蹤影。   他立刻就找到了,但是愛麗兒的模樣與方才截然不同:她的背後、雙手、雙腳上長出了三對濁棕色的細長羽翼。她仍在緩緩上升,急促的呼吸卻漸漸轉變成一股笑聲,越來越猖狂的笑聲。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她的胸前燃起一顆火球,照亮了她得意的笑臉。「剛起步又怎麼樣?像你這種人類就算費盡一生的時間,也及不上我的腳跟……而我今後還有無限的時間可以成長!」在她說話的同時,一顆又一顆的火球繼續浮現,開始繞著她的身軀與翅膀旋轉。   「魔物……!」賽西歐無計可施了,他並不懂魔法劍,沒有任何手段攻擊空中的敵人。   「少把我跟下等生物相提並論!」愛麗兒厲聲喝叱的同時,三顆火球同時射向賽西歐,速度比方才快上三倍有餘。他雖然仍能躲開,但是火球墜地時的爆風威力和方才擋下的攻擊有如天壤之別,他明白硬擋已不可行。於是在她再度射出一連串火球的同時,他也果斷的採取了最後的手段:帶著特蘭妮柯躲進樹林之中。敵人到底還有多少怪異能力仍是未知數,逃到密林裡著實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才剛鑽過草叢,特蘭妮柯就掙脫了賽西歐的手,小聲說道:「雷凱先生,我去爭取時間讓你逃走。」   「別開玩笑了。」賽西歐急忙又挽住了她。   「她想要我和那把劍,不會殺我的。」   「那也只是暫時的,妳沒看到她壓根瞧不起人類嗎!」   「至少這樣你就不會死了!」   「哈!」賽西歐回頭對她讚許的笑了一聲,然後更用力的拉起她的手臂往前走:「妳有這種心意很好!」   「我是說真的——」   特蘭妮柯正要奮力掙脫,賽西歐的手卻先鬆開了;她聽見「呃」的一聲短咳,他披著披風的背影迎面倒了過來。她一個踉蹌跪倒在草叢裡,賽西歐的背重重垮在她身上。   「雷凱先生!」她下意識的撐起賽西歐,掌心卻感覺到一陣衝擊透過他的身體傳來。而且緊接著又是一陣,然後又是一陣。   「唔呃啊啊啊——!」賽西歐的咆哮之中充滿了痛楚,他舉起灰龍劍想要反抗,劍卻從抽搐的手中鬆脫。   隔著他的肩膀,特蘭妮柯看見了一隻高高舉起的粗大手掌,指尖如同獸爪一般。   「不——」   隨著獸爪揮落,賽西歐的胸口噴濺出一大片液體,在他倒進特蘭妮柯懷中的同時,飛灑到她的臉頰上。   她看見了他上下顛倒的臉;雙眼似乎注視著她,其餘則已被鮮血染得模糊。那鮮血來自胸口、雙臂、腹部,一道一道的傷,衣物與護甲也都沿著傷口綻裂扭曲。   兇手就蹲伏在她眼前——以那隻粗大的獸掌撐著地,一頭蓬亂的毛髮披在肩上,兩隻獸耳從頭頂尖尖翹起。一對在幽暗中隱隱發光的黃色眼珠,絲毫沒有在看她,而是望著空中。   「Peswig valenda, Ariel!」獸人張大嘴巴,發出刺耳的嘶吼聲。   遠處傳來了那個叫愛麗兒的人高亢的聲音:「Fida!」接著她又吆喝了一串聽不懂的話。   但是特蘭妮柯立刻就明白她在說什麼了——背後響起了撥開草叢的沙沙聲。回頭一看,又是一個與愛麗兒一樣身著單薄衣物的女人,與殺死賽西歐的獸人不同,雙眼牢牢盯著她。   「……奇奇亞的後裔。」那女人說出了意外清晰的畢路亞語:「不要抵抗,跟我們走。」   殺死賽西歐的獸人也把目光放回她的身上,一邊扭動著那隻沒沾上幾滴血的獸掌。   她顫抖著,再度低頭望向倒在自己膝上的賽西歐,但那已只是一具殘破的軀殼。   ——我絕對會保護妳的。   一時之間,眼淚淹沒了她的視線,溢過她的臉頰,她止不住,也抬不起頭來。一前一後的兩名敵人冷冷的看著她抽泣,等待終將到來的屈服。   但她沒有停止,也沒有抬起頭來看那兩人。她猛然伸出手,握住了賽西歐遺落在地上的灰龍劍。   「幹什麼!」兩名古魔族同時提高警覺,跨出大步向她撲去。   她們太慢了。   灰龍劍的劍身在一秒之內分節、伸長、扭轉,在特蘭妮柯的四周劃出一個大圓,一次切開了前後兩人的手腕;然後繼續伸長、扭轉,每多繞一圈就在兩人身上劈出多一道見骨的傷口,而前一圈的龍尾卻仍串刺著前一道傷口牢牢不放;兩名古魔族的哀嚎也被一道一道的削磨殆盡,與血肉一起沒入龍捲之中。   「希露塔!葉瓦!」瑪杜克.愛麗兒疾速飛向樹木倒塌的地方。她只聽見無數枝幹斷裂飛散的雜亂聲響,以及隱約被蒙在其中的吶喊,但這些都不是她應該聽見的聲音。   滑翔到樹林之間新成形的開口上方,她看見了那條捲成好幾層大圓的銀色龍尾。圓圈中央,艾森.特蘭妮柯跪坐在地上,顫抖的雙手高高捧著灰龍劍柄——不如說是被灰龍劍往上拉起來的——劍身的根部仍在擺動,拖著龍尾緩緩在主人周圍繞行。至於伊德.希露塔和瑪杜克.葉瓦的身影……愛麗兒只能猜想,在龍捲的陰影底下依稀可見的那兩團物體就是了。   一瞬間,愛麗兒還以為自己施在身上的防寒術失靈了。她僵直著身子,只靠三對翅膀的本能滯留在空中,雙眼盯著那個身披破舊斗篷的少女。   「奇奇亞的後裔……」片刻過後,她才找回胸中的戰意,對地上的特蘭妮柯大吼:「奇奇亞的後裔!妳親身體會到了吧!擁有力量是多麼可貴的事!」   特蘭妮柯還在啜泣。她仍看著賽西歐的臉;她仍站不起來,因為賽西歐還躺在她的膝上。腥臭的鮮血氣味令她越哭越想吐。   空中的敵人正對她喊著什麼。周圍的樹都被灰龍劍砍倒了,頭頂上毫無遮掩,那個敵人隨時有可能再度射出火球。可是賽西歐還躺在她的膝上。假如她站起來,賽西歐就真的會像屍體一樣倒在泥地上了。   「不要再眷戀死者了!」愛麗兒在掌中點燃了火焰,高舉在夜空中:「死者能告訴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們死了!再聽多久,也不會改變的!能夠改變的是妳——站起來,讓我看見妳活下去的資格!」   她正想擲出那團火焰,就見到灰龍的尾巴漸漸縮短。特蘭妮柯放下了劍,輕輕為那名騎士闔上雙眼,把他從自己的懷裡挪開。她搖搖晃晃的起身,脫下兜帽,露出了那頭夾雜幾撮紅色的及肩黑髮,還有濕答答的臉龐。她抬頭注視愛麗兒,然後,再度舉起了灰龍劍——指向眼前的敵人。   「很好……」愛麗兒的聲音中一點也聽不到喜悅。「過程雖然跟我料想的不同,不過無妨……最後能讓妳連人帶劍一起歸降就行了。」
【夜霧】 【活下來的騎士】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納由特.諾菲斯.芬塔利昂Najolt Norfois Fentarion
泰勒.馬瓦德Tyler Mavald
貝萊德Belaide
伊德.希露塔Id Ciluta
瑪杜克.葉瓦Madookayb Yewa
地名
地名標音備註
瓦利亞Wallia

古魔族語筆記
原文翻譯解說
Peswig valenda, Ariel!幹掉那個下等生物了,愛麗兒!
Fida!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