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


幻想島:魔劍之書

  安雅毫無猶豫的刺出劍,但歐思的信使從容不迫,斗篷底下鑽出一條黑影般的左手,「鏗啷」一聲擋下了劍。安雅一時竟抽不回劍,定睛一瞧,他手上是個構造複雜的器物——比手掌略大的金屬圓碟,大小不一的齒輪嵌在其中互相交錯,將道柒的劍尖咬在中間。安雅猛一扯,寶劍爆出強風將圓碟排開,也把信使震得踉蹌退出門外。

  「媽的,到哪都有怪兵器!」安雅就趁這機會撲上去將他推開。她和瑪爾衝上二樓走廊,打算翻過欄杆躍下一樓的大廳,然而信使已先探出手來攫住了瑪爾的右臂。安雅回身一劍刺向他的右臉頰,他再度以那金屬碟格擋,但這次學乖了,不再試圖鎖住風魔法劍,而是卸開刺擊立刻變招往她手臂一掃。安雅及時避開,只有袖子被劃破——原來這金屬碟的邊緣是兩圈剃刀,鋒利無比。然而信使這一扭身,抓著瑪爾的手也失了力道,立刻被掙脫不說,小腿還被趁機拐了一腳,失去重心撲到牆上。

  「跳!」安雅吶喊聲未落,瑪爾已翻過欄杆。主堡內的士兵們都聚過來了,有的正從兩側的階梯上來,但大部分仍在大廳。

  「拖住他兩秒!」瑪爾說完這話,奮力往那群士兵的正中央跳了下去。一瞬間安雅還納悶他是什麼意思,但信使的碟刃已朝她大腿揮了過來,她只能出劍防禦。信使一身厚重衣物,動作卻異常敏捷,加之武器輕便,即使安雅現在有了心理準備,雙方過招速度仍然不相上下。安雅正想再啟動風魔法,背後突然傳來「轟」的一聲,她和信使不約而同的縮起了身子。霎時間底下眾聲喧嘩,一時之間信使也顧不得安雅了,急忙貼上欄杆探頭去看。只見瑪爾蹲伏在中央,周圍的士兵全都退得老遠,與他之間形成了一個空曠的大圈。

  「怎麼——」

  「安雅!趁現在!」瑪爾的吶喊壓過了士兵們的嘈雜。

  安雅聽見爆炸聲時便已明白他是在空中發動魔法嚇退了士兵們,因此沒等他喊完就跳了出去,信使伸手撲了個空,她已在一樓著地,兩人筆直奔向緊閉的大門。

  「將軍有令,拿下他們!」信使朝著大廳的士兵們喊,但他們仍顯得十分顧忌。

  瑪爾和安雅奮力推門,所幸並無反鎖,只是門板極其沉重。這時安雅突然感覺一陣細微的嗡鳴聲鑽過腦中,她猛地轉身,看見剃刀碟正疾速射向她!

  「小心!」瑪爾的劍及時橫了過來將碟刃擋開,「叮」一聲打向旁邊。沒想到這碟刃竟不墜落,而是繼續在空中盤旋;只見二樓的信使左手一揮,擲出一條細鍊,將空中的碟刃扣住,嘩啷啷啷地拉回他手中。

  「說你怪你就得意啦……」安雅忍不住嘟囔。她緊盯著二樓欄杆後的信使,架起劍來站穩腳步,護住背後的瑪爾。

  「不必理他!」瑪爾卯足氣力繼續推門。他心裡想的其實是「最好快甩掉他」——那兵器雖然是沒見過的構造,但是操使手法跟索左爾.蘭其柏以前使用的鍊子劍十分相像。望遠鏡角也有好幾位專使詭譎兵器的高手,他們若是有心智取對手,那麼擋得下的怪招都是幌子,真正的殺著是不會給人時間反應的。還好周圍的士兵們都怕了爆環術的驚天威力,不敢包圍過來,若能在信使再度出手之前將門打開——

  嗡鳴聲再起,信使又拋出了剃刀碟。

  「沒用!」安雅揮劍掃出一陣狂風,有如一張無形的巴掌直接打在碟上。圓碟在空中瞬間減速,信使再度拋出鍊子。正當安雅以為又一輪攻防結束了,只見鍊子沒有扣住碟刃,而是在上頭敲了一下,接著旋轉的金屬碟竟上下分裂,然後左右散開,劃出兩道弧線加速勾來!她急忙出劍打落了右邊的子碟——「嗚!」——但另一個已繞到她的背後,劈過瑪爾的左肩刺進門板中,鮮血與呻吟同時灑在安雅耳邊。「瑪爾!」

  「我沒事……」他咬著牙回答。

  「混帳!」安雅轉過頭去狠狠瞪著二樓的信使,卻感覺到瑪爾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說了,不必理他……」

  她回頭一看,瑪爾已將門推到了足以讓一個人通過的寬度。她頓時冷靜下來,跟著瑪爾快速鑽過了空隙。

  士兵們見他們逃到了門板另一邊,這才蜂擁而上,準備將大門完全打開好追出去。沒想到他們一推,卻碰了個壁,頓時又跌撞成一團。

  信使匆匆下來大廳。「怎麼了?」

  「門被堵住了……」最前頭的士兵回報:「一整面的冰擋在門外面!」

  「什麼?」信使從讓路的士兵中間穿過,親眼確認了門口的冰牆。如此大規模的冰魔法——方才的爆炸沒有火藥味,則是火魔法——那男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二樓,歐思將軍終於走出了辦公室。

  「……他們逃了?」他俯瞰著大廳門口的阿下質問。

  「對不起,將軍,屬下不夠高明。結果只白白傷了其中一人。」

  「什麼?」歐思神色一變,厲聲問道:「你用飛輪了?」

  「是,屬下知罪。」

  「盡快去向他們謝罪,請他們回來醫治!」

  「是!」阿下說完,匆匆爬上了二樓,然後開了扇窗,伏的一聲躍了出去。

  安雅和按著手臂的瑪爾在南門幹道上直直往南全速奔跑,衝向城門。   「對不起……都怪我壞事。」   「事早就被我壞了,還要感謝妳當機立斷呢。」瑪爾的聲音之中聽得出一陣陣的忍痛。「如果只有我一個人,一定會打算繼續跟將軍周旋……但是現在想想,我是黛奧城的平民,跟黛奧城的高官談判,打從一開始就只有被吃定的份。」   不一會兒,馬蹄聲從後頭逼近。   「兩位留步——!」信使高舉著手:「方才是我得罪了!」   安雅低聲咒罵:「可惡,我們可跑不贏馬啊……」   「請別再跑了,將軍沒有要強留兩位的意思!」信使高聲喊。「先讓我送那位先生回城裡療傷!」   安雅望向瑪爾。他的表情比剛才更緊繃了,滿臉都是汗。他看見安雅的眼神,對她點了點頭。   ——我相信妳。   於是安雅抓著他,快速閃進了一條橫巷。信使轉眼間就追上來了,卻看見又是一面冰壁,將巷子入口完全堵住。   「兩位!沒有必要逃跑!是我逾越分寸擅自出手,我向兩位謝罪!將軍絕沒有傷害兩位的意思!」   信使朝著那面厚冰一句又一句的大聲懇求,但他也不知道冰的對面究竟還有沒有人在聽。

  安雅和瑪爾當然立刻就逃跑了。安雅也想過稍微讓瑪爾歇息一下,順便找塊布替他包紮,但是冰牆的另一頭的敵人手持謎樣兵器、身法又異常靈巧,不管是他本人翻過牆來,還是使什麼妙招只把武器擲過來,都不是不可能;就算得讓瑪爾勉強一點,也還是及早動身來得安全。   「你應該已經沒辦法用那個魔法紙片了吧?」安雅拉著瑪爾一邊快步前進一邊低聲問。「在柯羅德宅邸的時候你也只用了三次。」   「的確有可能失敗。」瑪爾記得自己那天還用了好幾次凝結盾,只是他的確感覺到現下自己集中力不如當時。信使的武器在他肩膀上掏挖出的傷令他頸背抽痛,而且越是想要繃緊肌肉忍痛,就越是拉扯傷口。   「那就別勉強,接下來全交給我。」   「我懂……我也不想在緊要關頭失敗連累妳。」   安雅輕哼了一聲表示不同意,不過現在不是繼續交談的時候了。   背後聽不見任何追兵,兩人已來到南門前。他們正慶幸城門不是關上的,就見到門口有一輛眼熟的木板貨車。原來在他們去將軍辦公室走了一遭的這段期間,杜馬尼歐的郵車也在帕里塔送完了貨,剛巧正要出城繼續南下。四個衛兵正在盤點車上貨物,突見兩人來勢洶洶,慌張上前攔阻,然而安雅一揮劍,狂風就將他們吹得瞇上了眼。他們還沒有一人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就全被毆倒在地。   杜馬尼歐的信差站在兩匹健壯的馬旁邊,目瞪口呆。這時就聽見城門兩邊衛所的門匡噹匡噹打開,衛兵大舉出動,不過更緊迫的是那個女劍士拽著同伴朝自己撲了過來。信差雖然體格結實魁梧,但來人有利器,而且擺明是高手,他一時也只有退開的份,下一刻便眼睜睜看見車軛被她斬斷。其中一匹馬還未來得及驚慌,已被她跨在背上。   「瑪爾,這就是最後了!再痛也要爬上來!」安雅抓著他的手臂用力提拉。   「喂、喂!你們幹什麼!」信差只敢大聲喝止,不敢真的上前妨礙;倒是衛所的士兵們此刻已經團團圍了上來。安雅見瑪爾終於在背後坐妥,低聲叫他緊緊抱住自己腰桿,然後一手揮出旋風、一手猛抽韁繩,馬匹便在沙塵中拖著斷裂的車軛起跑前進。混亂之中,信差只聽見腳邊傳來一陣嘩啦聲,他低頭微微睜開眼,只見地上灑了一把銀幣。   在氣急敗壞奔跑著的衛兵們背後,他默默伸手撈起了客人留給他的補償。方才經過北門市集時看到的那匹結實的栗毛馬,不知道還在不在……?

  夕陽時分,連接庫士島與麥達島的橋街上,攤販正紛紛收拾準備撤退。足有兩里長的橋街,是麥達島北端烏拉波地區以及庫士島西南端眾多村鎮的共同市集,但距離大城太遠,沒有兵力巡邏,因此一到向晚時分大家就一齊打烊,省得被偶爾出沒的野獸甚至魔物襲擊。當中騎驢趕馬的商人也不少,因此當兩名背著劍的年輕人騎著一匹拖著半截車軛的壯馬穿過人群時,沒有人注意到坐在後頭的那個男人正淌著血,衣服背後染了一大塊紅色,剩下的部分也已經全被汗水浸濕。   「撐住……穿過這堆人之後我馬上幫你包紮……」安雅一邊催促馬匹前進一邊低聲說。   「有……追兵嗎?」   「暫時沒有,你別說話。」   安雅也不確定帕里塔城的衛兵為什麼不騎馬追出來。他們或許是在提防兩人是拔爾城調虎離山的誘餌,不過那個將軍的心腹仍有可能獨自追過來,現下瑪爾已使用不了魔法紙片,那傢伙要是真的來了,安雅就只有隻身跟他拚命一途。瑪爾的傷勢比她方才料想的還嚴重,她可冒不起這個險。在人群沓雜的橋街上難以察覺遠處的追兵,她必須盡快出橋。   「安雅……」瑪爾咬著牙的聲音從背後微弱傳來:「麥達森林南部……西魯瑪城東北的……海岸邊……有一個住著古魔族的小屋……」   「叫你別說話!」安雅說:「你知道路的話,療完傷親自帶路就行了!」   她感覺到瑪爾的手腕壓在她腹部上的力道之中仍有意志,而橋街的盡頭也出現在眼前了。馬匹踏上麥達島土地的瞬間,她不禁鬆了一口氣——現在可以立刻去找她知道的村莊求救;那個斗篷男只有一人,總不可能立刻就猜到他們逃向哪一個村莊。   然而她的盤算立刻就被破壞了。人群的驚呼聲從背後一叢一叢的傳來,越來越近。碰撞、奔跑、駿馬的嘶鳴——她回不了頭去看,但是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兩位留步——!」   果然來了!那傢伙不惜撞開街上行人也要追上他們,一旦給他通過橋街,安雅靠著這匹搶來的拉車馬,斷然甩不掉他。唯一的辦法就是發動攻擊,但瑪爾現在重重的壓在她背上,她沒有辦法轉身瞄準那傢伙。   「……可惡!」安雅知道阻止不了他出橋,唯有拔出道柒。只好聽馬蹄聲判斷方位,然後祈禱風魔法的範圍大得足以彌補誤差了。她將劍高舉,劍尖指向背後。然而她立刻就察覺到這方法行不通——她啟動不了魔法劍。她從來不曾以這麼彆扭的姿勢用過魔法劍!道柒的劍尖後方彷彿是一堵無限大的牆,她完全無法讓力量往那個方位射出。讓那傢伙再靠近就麻煩大了,他八成騎在馬上也能擲出那個鬼東西——   壓在腹部上的手突然滑開了。不只如此,背上的重量也消失了。   「瑪爾!」安雅短促的叫了一聲。她急忙收起劍,騰出手來想隨便抓住瑪爾身上任何一個地方,但她立刻感覺到瑪爾的右手搭住了她的肩膀。   瑪爾以安雅的肩膀為軸,扭身向後,對著追來的斗篷信使伸長了緊捏著綠色咒圖的左手。左肩的傷痕彷彿要將他的神經撕裂開來一樣,指間的那張咒圖隨時都會脫落。沒有關係——只要在脫落之前,灌注足夠的魔流——   逆風將綠色咒圖攫走,飛快的在空中轉了好幾個圈,然後滑入草地之中。斗篷信使的漆黑駿馬踐踏過去,突然渾身猛抽了一下;信使彷彿也突然被什麼刺中了一般,鬆開了握韁繩的手,狼狽的從馬背上跌落。他在草地上翻滾的同時,黑馬也滑倒在地。   梅加瓦里的自製咒圖,「雷池術」。注入魔流,然後將咒圖放置在地面上,就能讓半徑兩尺內的地面帶電。優點是只需要極少的魔流,而且啟動後咒圖脫離施術者之手仍然有效。缺點則是……它也非脫離施術者的手不可,否則施術者必定會跟著觸電。而且它的電力頂多使人麻痺,無法造成嚴重的傷害。對梅加瓦里來說,這是進行實驗時產生雷電的有效道具;對瑪爾來說,則充其量只是拖延一次時間的消耗品,至今一直找不著用處。但是這一刻,它派上用場了。   「快點……進麥達森林……!」   安雅聽見瑪爾這話的同時,也感覺到他的身子又一次重重的壓在她背上。   「好……交給我!」安雅從未這麼盼望別人相信自己的承諾。「你什麼都不用再做了……抓緊我就好!」

  信使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時,那兩名劍士的馬已經不見蹤影。他用力振了振斗篷,發出一連串霹霹啪啪。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走到倒地的愛馬身邊,正琢磨著自己有沒有力氣將牠扶起來,忽然感覺有人從背後接近。他鎮定的轉身去看。   一頭灰色長髮、身穿深藍連身裙的女人,面帶微笑向他緩步走來。   他回頭,打算把馬抬起來。   「我又能動了。」那個女人即使只是正常的說話,也有種唱歌般的語調。   他正要出力,黑馬就自己把身子撐了起來,然後甩了甩頭,看來是麻痺已消。他跟著起身,看見那個女人已走到身旁。   「……你生氣啦?」   他用力拉下斗篷帽子,露出那頭鮮豔的藍髮。「妳為什麼在這種地方,薇雅.雪菲?」   「好問題,我也想知道。」薇雅朝他露出一個懶洋洋的笑臉:「抱歉讓你撲空了。」   「我原本就必須定期回到理查.艾許.歐思的所在位置,並不是專程來確認妳的狀況。」高赫夫.安提哥那冷淡的回答。「妳說妳也想知道是什麼意思?」   「有人移動了我的身體。」薇雅說:「可惜我的視覺能力當時還沒恢復,不知道對方是誰。如果是帕里塔城的收屍人,應該會把我搬進城裡的墓地就是了。」   「對方沒有發出聲音嗎?」高赫夫思索了半秒。「……不是瑟圖.繆拉。」   「瑟圖的話,最近來過了喔。」薇雅說:「十二天前我和他見過面了。我想他應該已經抵達基地了吧?」   她隔著面具也看得出高赫夫瞪了她一眼。「十二天?那麼妳為什麼還在這裡?」   「嗯……想找你打個招呼嘛。只是你每次出門都一下子就跑得遠遠的了,我又不能闖進帕里塔城找你。」   「回去接收指令!」高赫夫輕盈的跳上了黑馬。「我要繼續執行任務了。」   「你在追人嗎?」薇雅裝模作樣的往遠處掃視了一兩秒。「已經半個人影也不見囉。」   「已經在對方的軀殼印上『記號』了。只要重新拉近距離,立刻就能找到位置。」   「嗯……所以又是跟雷明.柯羅德接觸過的人嗎?瑟圖去了那一趟還不夠?」   「向妳解釋並不會增進任務的效率。」高赫夫拉起帽子,催馬起步。「妳最好快點回去見蘇.音。」   「就這麼討厭我啊……」薇雅目送他往帕里塔城的方向離開之後,咯咯笑了幾聲,然後又唱起了自己隨興改詞的那首松鼠城歌謠,踏著輕快的腳步向南走去。   出生的時候啊!唱著歌的她,送我一個好名字!   長大的時候啊!夢裡拍翅膀,飛到藍藍天頂去啊!不知還多遠!   旅行的時候啊!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化成泥!   死掉的時候啊!想起她的歌,跟著旋律翻個圈哪,醒來又一天!

  進了麥達森林之後沒一會,安雅就催著馬離開道路,鑽進樹林間的陰暗角落裡。那個斗篷男是黛奧城將軍的信使,對森林中的要道想必熟悉得很,但或許不曾有那個閒工夫探索道路以外的地方。她涉過了兩條小溪,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環顧四周都看不見道路的小空地。   抱在腰上的手臂突然鬆開了。   她倒抽了一口寒氣,回頭的同時,「咚」的一聲。   「瑪爾!」她跳下馬。瑪爾倒臥在遍地軟爛的落葉之中。他肩膀上仍隱隱滲著血,安雅拔出劍,將身上這件瑪爾替她偷來的棉袍袖子割下,裁成長條裹在他的傷口上。「瑪爾,別睡!」   瑪爾氣息虛弱,沒有回應。除了失血之外,他也使用太多次魔法了,如今意識已經完全散失。   讓他睡在這寒涼之處總不是辦法。周圍雖然一片陰濕,只要將樹枝外皮削去,總能收集到乾木條做成火堆;安雅身上還有幾個宗玉留下的火種和打火石,只不過這對瑪爾來說可能太慢了。這幾天來兩人都是靠著瑪爾的火焰劍點火的,因此安雅輕輕抽出了他背後的劍,想試試看能否啟動。   然而火焰劍對她的反應遲鈍至極,彷彿裡面的元素被封在十幾層鐵板底下似的,就連迸出一點火花的活力也沒有。魔法劍的啟動,需要劍士與劍之間的主從關係。她並不是師父那種天才,抓到了竅門之後一摸到劍就能駕馭;她自己的風魔法劍,當初也是練了將近一年才啟動成功的。   ——埋怨自己才能不足也無濟於事。瑪爾相信了她,那麼無論要怎麼做,她都得讓瑪爾活下去。   她想起了瑪爾用過的魔法紙片。他說那是古魔族製造的寶物,用途就是讓任何人都能啟動相同的魔法。既然如此,她應該也能使出那個引發爆炸的魔法才對。她掀起瑪爾的上衣,開始掏找魔法紙片。手伸進去一挖,立刻掉出了一整疊顏色不同的紙片,而且每種顏色都有好幾張。她瞪著紙片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直線、分岔、圓圈刻痕,希望能從中硬是看出什麼道理來,但她也心知肚明自己一竅不通。沮喪了幾秒,她突然想起:瑪爾難道就分得出哪張是哪張嗎?於是她將紙片拿起來翻來轉去觀察了一番,果然,紙片的角落上有著以筆寫下的記號。但她的希望一瞬間就再度消失了:瑪爾做的記號顯然是自己專用的,只有簡單的抽象符號而已,依然看不出來每一張紙片的用途。   「……火焰魔法的話,應該是紅的吧?」安雅把其他幾種顏色的紙片隨便塞回瑪爾懷裡,然後拿起其中一張紅色紙片,決定直接感應看看。   什麼也感應不到。   她拿著紙片左右走來走去,瞪著上面的紋路,彷彿想逼它屈服似的,但是她連紙片裡究竟有沒有魔法元素都判斷不出來。   「可惡……這什麼鬼東西……」安雅越是凝視,就越看不清楚那些亂七八糟的紋路,越被周圍冰冷的空氣打斷注意力。   ……然後她赫然意識到,這是因為周圍真的變暗了。從樹頂透下的陽光不知何時已消失了。   她不相信時間飛逝得這麼快。猛一抬頭,只見一片濃密的霧氣霸佔了上方的空間,樹木全都沒入其中消失了。再環顧四周,就連空地之外的森林景象,不知不覺間也已黯淡模糊。這片空地完全被濃霧包圍了。   心跳加速的同時,水氣已沉到了她的肩上。

  黛奧城的南隅,望遠鏡角的貓鈴鐺酒吧裡,傍晚只有零星幾個人在。桑.納瓦維希——伊蕾娜那個瘸了一條腿的弟弟——趴在桌上,盯著坐在對面的拉狄亞.克朗茲——斷了一條胳臂的刀手。這陣子,天還沒黑就來酒吧的,也就只有像他們這種不做生意又幫不了重建工程的人了。桑是個十六歲的小伙子,以往就算參加戰鬥也只是當姊姊的助手,向來沒機會跟拉狄亞說上話,不過紅魔大戰過後兩人白天在酒吧裡打照面的機會多了,也就自然熟稔起來——或者說是桑單方面的一直找拉狄亞搭話。   「哎……我說啊……紀兒不知道順不順利?」   拉狄亞自顧自的喝著酒,沒有正眼瞧他,不過這一向不妨礙桑繼續對他說話:以拉狄亞的風評而言,沒揍他一拳就表示願意聽他說話了。   「她一整天都沒回來,你就不擔心哪?」   他仔細觀察著拉狄亞的臉,想看他在喝酒之餘會不會流露出什麼細微的表情變化。拉狄亞連一瞬間都沒有把目光挪到他的方向。   不一會兒,又一個無所事事的傢伙走進酒吧了——提德.威廉斯。他今天沒叼著煙斗,進門後抬起帽子朝酒吧裡的零星客人們各抖兩下,就當作是行禮了,而他們要不是不理他,就是輕輕笑個一聲表示看到了。最後,他朝拉狄亞這桌也行了個禮。桑對提德這人的印象全是從姊姊那裡聽來的,他當然不會多理會這個騙徒,只不過他還挺好奇拉狄亞會怎麼回應的。   只見拉狄亞一口氣把杯裡的酒喝個精光,然後站了起來。他正要掏褲子口袋,提德就先往桌上扔了一把銅板。桑趕忙撐起身子跟著站起來,就聽見提德朝吧台的比達吆喝了一聲:「給這小子一杯李子酒,我請客!」   「不,我——」   「好唷!」比德彷彿早有準備似的,下一秒就把酒杯端了過來。   倒也不是桑沒有骨氣扔下免費的酒追上去,只是他被這奇異的狀況搞得一頭霧水,轉眼間那兩人已經走出酒吧了。他朝剩下的零星酒客投以疑惑的眼神,而他們要不是不理他,就是輕輕笑個一聲表示看到了。

  「那女的沒怎樣吧?」跟著提德走進小巷的拉狄亞問。   「我想他們不至於傷害紀兒小姐,畢竟那只是誘敵之計。」提德低聲說:「不過……沒錯,伊恩.烏斯拉米稍早率領大批刑務處的人馬,到芬塔利昂宅邸去了。這會兒騎士團的人差不多也該到場了。」   「那應該是在內城幾乎中央不是嗎?通知得到這裡?」   「我的眼線見過『她們』朝天空射出紫色的光。那東西升上去之後,在空中像鳥一樣自己飛走了,恐怕中間根本不用有人轉傳信號呢。」   「所以我們也在留意相同的信號?」   「嗯……是這樣的啦,」提德笑著說:「我把情報賣給阿法羅登之後,他馬上就把蒙特也找來了。蒙特這個人嘛,不喜歡消極等敵人出手。」   拉狄亞忍不住「嗄」了一聲。「給那傢伙知道的話,等於全望遠鏡角都知道了嘛!」   「這個嘛……不至於啦。有阿法羅登管著他,他大概只通知了半個望遠鏡角吧。這還是包括他的手下們在內。」   「那我們還低調個屁啊!」拉狄亞破口大罵。「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   「剩下的另外半個望遠鏡角——尤其是你——是重要的誘餌啊。」提德轉過身來,笑嘻嘻的回答。「『她們』知道你發現她們了……但也只知道你而已。所以呢,你就成了她們密切監視的目標。只要你還沒掌握到她們在哪裡,她們就覺得自己還很安全。」   「啐……」拉狄亞白了他一眼。「所以呢?結果有幾個人?」   「八個。」   「嘖。」拉狄亞嘀咕道:「跟上次一樣……」   「所幸有一點不同:她們這次是分頭行動,好對付多了。」   「殺光了?」   提德壓低了帽簷:「留了一個活口。雖說上回也是八個人就鬧得天翻地覆,但那是因為有紅魔在。這次仍然只有這麼少,佛拉葉老闆有點不安。」   「要審問是吧。放『那種東西』活著沒問題嗎?」   「至少剛才還沒事。蒙特、凱歐、文生跟佛拉葉老闆一起盯著她,加上蒙特的人。」   「阿法羅登呢?」   「請他先迴避了。」提德說:「畢竟有個萬一還是得當機立斷,不是心軟的時候。」   「內城的同夥沒發現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暫時還沒機會跟眼線再次聯絡。不過至少你沒聽到有鳥飛來吧?」   「那也只是現在。」拉狄亞說:「多虧蒙特這白痴,我們搞不好今晚就得全面開戰了。」   「那你就更該跟我來一趟了。趕緊把俘虜知道的事全問出來,要是能先下手為強最好。」   「媽的……」拉狄亞一邊嘀咕,一邊快步跟著提德走向《望遠鏡角人》報社的後門。   蒙特的一名手下在門口等候他們。拉狄亞記得自己只來過這裡一次,是維妮亞小時候在望遠鏡角迷路的那次,當時他扛著刀一戶一戶的找,人人看到他都嚇壞了,結果原來維妮亞不小心闖進了這裡來,在報社儲藏室裡發現了一堆圖畫書,就開開心心的讀了一個下午;拉狄亞把她拖回家的時候,報社的人還隨手抓了幾本書送她呢,只不過偏偏都是文字書,結果她也沒看,拉狄亞自己搞不好還比她多翻了幾頁。   儲藏室的書堆看來依然沒變,但是書架之間地板上那道掀開的暗門他自然是第一次見到。地下室裡嘈雜的談話聲毫無忌憚的傳出來。下了樓梯,蒙特.佛萊涅和凱歐.鄧恩那兩個大個子的背影立刻映入眼簾。不過這也是因為他們站在樓梯口,蒙特的幾個小弟則在前頭,圍著一塊明亮的區域。一盞油燈用鍊子吊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垂到一個微微弓著背的瘦男人手邊。那男人另一隻手叉在腰間,按著一把匕首。   「拉狄亞。」招呼聲從一旁傳來。貓鈴鐺的佛拉葉.麥克塞特老闆坐在牆角的一張凳子上,氣定神閒的。   「剛開始?」拉狄亞問。文生.律克海姆擅長的是威脅恫嚇,把對方嚇唬了一番之後,大概就會由老闆來好言相勸吧。   蒙特說道:「那傢伙已經嚇哭了,搞不好會直接招了。」   「哦?」拉狄亞本來就好奇刑務處的異類手下究竟長得什麼模樣,聽了這話更想湊過去看看那個敵人的臉了。不過他知道現在最好讓文生專心做事,所以只走到牆邊去,從蒙特家小弟之間的空隙窺探那個坐在燈底下的俘虜。   ……是個嬌小的少女,身軀連同手臂被麻繩捆著,垂著頭斷斷續續的抽泣,間或咳嗽。她看上去與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就是身上的衣物以現在的季節來說顯得單薄了點,露出來的肌膚也乾乾淨淨的,不像是有過多少戰鬥經驗;維妮亞在外頭玩耍留下的傷痕都還比她多。她肚子上倒是有兩個腳印,橫跨繩索與衣服,想必是被文生踹的。   「我們……」   那個少女又咳了幾下之後,含著淚開口說話。「我們不是烏斯拉米的部下。——嗚咳!」說完她立刻又被文生踹了一腳。   「叫妳別想裝蒜沒聽懂嗎!」文生把油燈拉到她的臉旁邊:「還是妳想當妳們八個之中唯一送命的笨蛋?」   那女孩嘴巴一張一闔,連「不要」的聲音都發不出來。拉狄亞遠遠看見了她的臉:雙眼的眼角上有著像是刺青的Z字。   「文生啊,別太過火。」麥克塞特起身走了過去,按住文生的肩頭,讓他退到一邊——一如拉狄亞的料想。他彎下腰,那張棕色鬍子的大臉湊到少女的面前:「不用害怕,我們也不想傷人。妳好好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去跟妳同伴的說詞對照,確定妳沒說謊,就放妳回去。」   讓她以為同伴還活著是麥克塞特的決定,這雖然可能讓她心裡留存希望、更不願意屈服,但麥克塞特怕的是她一旦絕望反而會豁出性命,而他們都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有什麼奇異本領。至於審問結束之後,怎麼處理這個謊……他現在也還拿不定主意。而且,這也不是他一個人能決定的事。   「我們……」少女擠出了微弱的聲音:「……只是跟烏斯拉米合作……想讓黛奧城的治安好一點……」   文生輕嗤了一聲,不過也僅止於此;他方才也不是真的對她說的話不爽才踹她的。   「我們該怎麼稱呼妳?」老闆輕聲問。   「繆潔。」   「……好,繆潔小姐。」老闆顯然對這怪異卻簡短的名字不甚滿意。「我想妳也知道我們最好奇的是什麼。妳們到底是誰——不,到底是什麼?」   「我們……」   名叫繆潔的少女停頓了許久,不像是不願招供,反倒像是在思索答案是什麼,彷彿這是個極其困難的問題。   「我們是……代行者。……『黑城主』的。」

  高赫夫.安提哥那披著斗篷、騎著漆黑的駿馬,在麥達森林裡四處徘徊穿梭。馬蹄踏過泥土與淺水的聲音、搖曳的樹葉、瀰漫的霧氣,對他而言全無意義;空氣中的微量元素、死者的魂魄在漫長歲月中散逸的動魔流,也不值得他的注意。他仰賴著世上唯有他這種人知曉的感官,探測著他親手留下的痕跡。   然而最後他與馬佇立在林間的一片空地,失了頭緒。   他的確找到那個劍士的血跡了——在昏暗的樹林中無法以肉眼看見,但對他而言沒有差別。問題是,痕跡到這裡就斷了。   滾過他身上的霧氣,彷彿在向他挑釁。他明白痕跡中斷的原因,但是現在的他無可奈何。而且,時間也已經太晚了,歐思將軍仍在等待他的回報。   他伸出手,輕輕掩住了坐騎的眼睛,另一隻手從懷中掏出了那個圓碟型的裝置,擲入面前的幽暗。   圓碟隨著齒輪的嗡嗡聲回到他的手上。他將視野還給了馬兒。   一片廣闊的原野,蒼茫的無月星空。馬看得見兩旁的幽暗樹林與這片風景之間搖曳的交界,但牠還來不及疑惑,就被主人催著邁出了腳步,奔向北邊的帕里塔城。
【直闖虎口】 【相噬】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瑪杜克.繆潔Madookayb Myudz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