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來的騎士】


幻想島:魔劍之書

  艾森.特蘭妮柯伸長了手臂。對她而言就只是這麼單純的行為而已,但是在空中的瑪杜克.愛麗兒看見的,是灰龍劍的多節劍身隨著匝匝匝的分裂聲高速竄向眼前。她急促的往上飛,從森林上空又多爬升了整整一棵樹的高度。

  灰龍劍在特蘭妮柯的手中意外的輕盈。不是因為劍的重量真的減少了,而是劍身的伸長把特蘭妮柯的手也跟著往上提。然而這股拉力不足以讓她整個人離地,而且伸長也很快就到了極限。三對翅膀的瑪杜克.愛麗兒,成功逃到了灰龍劍所無法觸及的高度。龍尾在空中躁怒的左右甩動,怎也碰不到愛麗兒。

  「哈哈哈哈哈哈!」愛麗兒也在空中盤旋了起來,挑釁著那條龍尾。「我不是說了嗎?人類再怎麼努力,也及不上我的腳跟!」

  龍尾縮回去的瞬間,她還以為特蘭妮柯知道沒有勝算而放棄了。下一秒龍尾就捲起一根斷木,朝她迎頭扔來。「嘖!」她飛快拋出火球炸碎木頭:「還想得出多少方法掙扎,儘管使出來呀! 」

  火焰散去,只見特蘭妮柯仍站在那塊空地,抬著頭追蹤愛麗兒的位置。「哼,連趁機找掩護都不懂!」愛麗兒一口氣點燃三顆火球擲向她,她連忙將龍尾往旁邊一甩,纏住一根樹幹,硬生生將它攔腰扯斷,拉到自己頭上充當盾牌。樹幹磅一聲炸裂,木屑灑了她一身,其中一截還險些掉在她頭上。她毫不在意的立刻捲起那截粗木拋向空中,只不過這次根本飛不到愛麗兒的高度就又掉回地上,於是愛麗兒將手中備好的火球直接用來回敬她。特蘭妮柯仍然不躲,再度拉倒樹木抵擋。

  「妳那把劍的速度越來越慢囉!」愛麗兒擲出比剛才更多的火球,來證明自己的體力仍然綽綽有餘。擋路的樹木立刻就被炸成碎塊,如拳頭般打在特蘭妮柯身上,震得她鬆開握劍的手,跌坐在草叢中。

  愛麗兒俯視著她狼狽的模樣,以及那把掉在地上之後縮回原形的聖劍。「『血統』……我還以為人類的這種性質有什麼獨到之處,才會被當作啟動力量的條件,結果只是一道無謂的門限。害我還得耗費時間在這個初離身上……」

  特蘭妮柯重新撿起灰龍劍插在地上,拄著劍柄搖搖晃晃起身。收合的劍身毫無半點晃動,穩穩的支撐著她。灰龍劍並不是因為脫離她的手而恢復原形,而是因為她需要才縮緊的。在薩穆敦城第一次讓灰龍劍動起來的時候,她還以為這只是一具會對人的意念作出反應的器械,但是在王家騎士團部的這段時間,她即便不情願,也完全明白了:灰龍劍已將自己獻給了她,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一定還有其他能用這把劍辦到的事。

  「要站起來就快一點!」愛麗兒在高空中叫囂道:「早點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力量!然後認清事實:成為強者的羽毛,才是升上天頂最快的路!」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到底有沒有傳到地面上,但她也無暇思考了,因為眼前的景象出乎她的預料:特蘭妮柯跳了起來。不對……是朝她的方向飛了過來!

  「什麼——」從愛麗兒的角度只看得見那個披著斗篷的背影快速朝自己逼近,直到對方突破了樹頂的高度,她才理解狀況:特蘭妮柯利用灰龍劍伸長時的爆發力道,將自己一口氣撐上了數十尺高的空中!「——不要命了嗎!」愛麗兒一時之間還想捧起火球迎擊,但她立刻察覺到特蘭妮柯的打算,急忙振翅往更高的上空飛去。

  臨近飛昇極限的特蘭妮柯使出了她這輩子未曾發揮過的力道,把灰龍劍狠狠甩過自己的腰間。她的身子扭了半圈,銳利的龍尾隨之在夜空中劃出了一個巨大的弧線。

  「吱呀啊啊啊——!」沿著小腿傳來的劇痛迫使愛麗兒發出了怪異的慘叫。灰龍劍的多節劍刃剔破了她腳上的雙翼,鮮血橫飛的同時,一陣痙攣攪亂了她的平衡。她靠著剩下兩對翅膀在空中翻來轉去,直到痛得瞇起來的雙眼再度張開,她才再度找到特蘭妮柯的位置。豈能容許這小鬼自己摔死——這一記她要親手報復!

  特蘭妮柯已過了懸空的最高點,正朝森林墜落。她心中縱有恐懼,也被更強烈的不甘心所淹沒了:剛才她只想著能給那個鳥人一擊的話後果怎樣都好,但是這一擊太淺了。她不能就這樣摔死!伸至極限的灰龍劍蜷縮起來開始向下探,準備為她緩衝。然而火焰的呼嘯聲從特蘭妮柯背後的天空中傳來了——她一個翻身,把劍身拉到面前纏成一團,正好擋住火球的直擊,但爆炸的衝勁也令她加速墜落,下一刻她的背便撞進了樹冠。她再度甩出龍尾,胡亂套住周圍的樹木來減速,劈劈啪啪扯斷了不知多少枝條之後,終究還是重重摔在泥地上。「咳哈!」衝擊瞬間穿透厚斗篷灌進了肺腑,彷彿把她身體裡的空氣連同力氣一起全擠了出去。

  她沒有摔死。只是,她的身體也幾乎動不了了。透過灰龍劍剛才在樹頂刨出的開口,她看見瑪杜克.愛麗兒在空中亂無章法的繞圈,扯著嗓子不住哀嚎。痛死最好。但是她知道,要殺死這個魔物,不會像魔物殺死賽西歐那麼簡單——想到這裡,她不得不再擠出一絲力量,重新握住灰龍劍柄,以腳踢地勉強讓自己的身子滑動。這次她真的得逃了,至少必須先躲到愛麗兒看不見的地方。

  愛麗兒快了一秒瞥見縮入樹蔭中的人影。「呼……現在……妳又想要命了?」

  對這幼稚對手的不耐勝過了痛楚,她重新凝聚精神,啟動火球術。只需要填充在護腕中的些許元素,她就能一邊維持包覆全身的「恆溫術」,一邊在眨眼間召喚出十二顆火球,哪怕受了傷也全無窒礙,這正是她天賦的證明。愛麗兒承認「破天」是天賦高不見頂之人,但她還重傷未癒,估計連全盛期的一成實力也發揮不了;而破天所發明的新式魔法,就連「六角形」都遲遲無法精通,可見這些次一等的人物也已經爬到了天賦的極限。她瑪杜克.愛麗兒能不能超越六角形、凌駕於現在的「破天」之上,這個世界還在等待她的證明。

  更迫在眉睫的是,伊恩.烏斯拉米還在等待她的證明。要讓那傢伙乖乖成為她的羽毛,今晚她就非得到那把劍的力量不可。

  「不要再浪費力氣了……在我的指導之下,妳能讓那把劍發揮更大的價值!」愛麗兒擲下火球,在森林中炸出了一片橘紅的光輝。艾森.特蘭妮柯再度用伸長的灰龍劍推動自己的身體,在草叢中像一條頭部肥大的蛇一樣滑行。愛麗兒繼續用火球轟炸她的周圍。「那可是『創世術』的力量!」

  在爆炸與樹木倒塌的巨響中,特蘭妮柯根本聽不見她說什麼,就算聽得見,她現在腦子裡也只容得下一件事,就是使盡最後的力氣逃跑。她已經看見麥達森林的幹道了,只要到了障礙物少一點的地方,就能一口氣推得更遠。雖然會辜負賽西歐的心意,但是她唯一生還的希望就是逃回黛奧城去了。

  然而她的逃脫路線,終究碰上了最初的地方……賽西歐所躺的草地。

  「啊……」特蘭妮柯滑過一團模糊的獸人屍體,停在他的身軀旁邊。火球無情的墜下,在她的前後接連炸裂。魔物的另一名同伴,在她眼前被烈焰吞噬。她不敢回頭,但她知道背後的那個獸人屍體也落入了一樣的下場。

  她不能離開這裡。

  高空中的愛麗兒這才注意到地上有什麼東西,然後理解了特蘭妮柯的行動邏輯——並且因而憤怒。「庸俗……妳的護衛已經證明完自己的極限了,妳還要在他的終點上原地踏步嗎!」

  她舉起了火球,這次打算砸得更準。隔著恆溫術,她也能感覺到空氣中上升的熱度,看來她在森林中做得太過火了——

  ——不對!

  遠處的地面方向竟出現了一團火焰,朝她的方向襲來!而且火焰的規模與速度都超乎想像,轉瞬間已擴大成一團眩目的赤黃漩渦,令她連自己手中的火球都看不清。她立刻鼓動上半身的兩對翅膀,從火焰的路線上躲開。差點被燒中的她,目睹比自己全身還要巨大的火焰龍捲橫過夜空,又幾次渦旋過後才消散在自身攪出的紊亂氣流中。

  「誰!」隨心所欲支配火焰的她,竟然被更強的火焰逼退。愛麗兒氣急敗壞的瞪向火龍捲的來源——對方在麥達森林的幹道上。

  「艾森——!艾森.特蘭妮柯——!」

  伏在賽西歐身體上的特蘭妮柯,聽見了那個熟悉的女人聲音。依然那麼高亢而咄咄逼人,但這一刻卻可靠無比,像是灌進心窩的一股熱火,令她又一次得到站起來的力量。趁著魔物也被那個聲音吸引了注意,她揮動痠痛的手腳,奔上麥達森林的幹道,不假思索的大喊:「菲倫特小姐!」

  在元素燈下仍不減赤紅的鬈曲長髮,如火舌般隨著夜風舞動。瑪莉亞.亞爾.瑪古露上尉坐在愛馬枯驥背上,不以為然的回應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開玩笑!」

  「不、不是……」特蘭妮柯喘著氣說:「對不起……我真的忘記妳本名叫什麼了……」

  「虧我還來救妳呢。」瑪古露翻了個白眼。「到底什麼狀況?賽西歐.雷凱呢?」

  「他……」這問題對特蘭妮柯而言有如一把掠向心上的刀,但她明白自己能遲疑的時間不多了。「……他被殺了。」

  「好,」瑪古露以手裡的那柄魔法劍指向天空中的人影:「知道這樣就夠了。」

  神劍「歸巢之火」果決的釋放出又一波的烈焰漩渦,襲向森林上空。那個長了翅膀的人影立刻往一旁飛逃,但是瑪古露手腕一翻,火龍捲便在空中改變軌道追了上去。那人影也試圖繼續閃躲,火龍捲卻在空中以更快的速度繞出了更巨大的螺旋,將對方完全困在其中。很快的瑪古露就聽見了淒厲的哀嚎,隨著那團著火的人影劃過空中墜向森林的另一頭。

  「殺……殺掉她了嗎?」特蘭妮柯往那個方向望去,不過只看得見樹。

  「命中了,有沒有死倒是不知道。從這個位置,也沒辦法追蹤那傢伙掉到哪裡去了。」瑪古露收起歸巢之火,低頭端詳著手握灰龍劍的特蘭妮柯。她身上的斗篷破爛得只剩半件,那頭黑髮凌亂而沾滿泥土,握劍的手都瘀血了她也全不在乎。瑪古露對著她的背影低聲問:「妳想殺掉那個敵人嗎?」

  艾森.特蘭妮柯回過頭來。「不能再讓她奪走別人的未來。」

  瑪古露興味盎然的觀察她的眼神。良久,她才從枯驥背上躍下,向這位少女劍士伸出了手:「來,帶我去賽西歐那裡。」

  瑪古露以土堆將賽西歐的遺體掩埋好的時候,森林裡的火勢也熄滅得差不多了,四周的光線只剩下幹道旁的元素燈。   「這只是暫時的處置。」瑪古露將一根粗木插在土堆上作為記號:「我也記下路燈號碼了,之後我會再通知騎士團來,帶他回去正式安葬。巴克斯人的儀式不是我能代行的,而且雷凱家的人想必也會有自己的安排吧。」   「是了……他還有家人的。」特蘭妮柯低聲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瑪古露扶著特蘭妮柯跨過草叢走出樹林:「我帶妳去找地方療傷休息吧,看妳也累壞了。」   特蘭妮柯看了一眼手裡的灰龍劍,有點猶豫。「……妳要帶我回黛奧城,對嗎?」   「當然,我住在城裡嘛。」   她抬起了頭。「不是回去騎士團部嗎?」   「我早就不是王家騎士了,去那裡打擾人家幹嘛。」   「那妳為什麼知道我們……」   「喔,那個啊。」瑪古露從懷裡掏出了一卷羊皮紙。「城門的守衛竟然沒半個人看得懂巴克斯文,所以我巡邏路過的時候就被他們攔下來問了。」   「……城門不是天狼星角的巡邏範圍吧。」   瑪古露咂了個舌。「……好啦,我就是聽說團長他們被烏斯拉米引出去的事,所以趕過去看妳,結果留守的騎士才發現妳跟賽西歐不見了,拜託我騎我這匹快馬去追,這樣妳滿意了吧?」   特蘭妮柯凝視著瑪古露那張歪著嘴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滿還是在笑。然後,她鼓起了勇氣,說道:「……幫我。」   瑪古露二話不說,將手伸進衣服裡的暗袋,掏出了一顆拇指大的紅寶石。   「啊!」特蘭妮柯認得那顆寶石。   「妳那個手環雖然被我砍壞了,不過只要有這顆寶石,應該還是能發揮力量吧?」瑪古露說:「就是那個……把人移動到其他地方去的能力。」   她這話才說完,紅寶石立刻泛起了光暈。特蘭妮柯點點頭:「……力量減弱了,但是還在。」   「很好。」瑪古露將紅寶石遞給特蘭妮柯:「以前妳能長年躲避通緝,靠的也是這東西吧。只要妳帶著它,就算王家騎士團或刑務處想拘留妳,妳也可以隨時逃脫。」   特蘭妮柯一臉詫異。「那妳還要把它還給我?」   「我現在想得到唯一能幫妳的方法,就是說服寇諾團長讓妳成為王家騎士團的一員,但是這麼做就違背了賽西歐的心願。出於昔日同袍的情分,我起碼得留給妳一條退路。」瑪古露說到這裡,正式綻開了笑容:「不過妳已經不想後退了吧?」   特蘭妮柯微微頷首,接過了奇奇亞家的另一件寶物。

  瑪爾的意識輕飄飄的,懸在一片溫暖之中。他彷彿醒了,卻又舒適得像在夢裡。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想起了自己正在呼吸。隨著胸脯的脹縮,他感覺到自己肩膀上的傷口還在,但絲毫不痛,而且似乎每一秒都在漸漸癒合。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他試著動了動指頭。滑順柔軟的東西摩擦著他的指尖。他又試著扭動手腕,同樣的觸感擦過手背。他明白了,他並不是懸著,而是安穩的被裹在這柔軟的東西之間。   雖然是他這輩子未曾有過的觸感,但他知道這是什麼……是了……這是床和被子,一張蓬鬆到像是不存在的床,和一件又綿又厚的被子。   這裡不是夢。既然如此,那就是某個他不知道的地方。舒適感令他遲遲無力思考,又呼吸了十幾次溫暖的空氣,他才想起來自己入睡之前在哪裡。麥達森林。馬背上。死命的用手臂攀在安雅身上。   ——安雅。   他睜開了雙眼。一面淡色的圖畫映入眼簾。不是天花板,而是這張床的頂蓋,看起來是絲綢編成的,眼角餘光隱約看得見床邊的漆木支柱和帷幔。他的頭陷在一顆高高的枕頭裡,身體底下的床也軟得難以著力,費了好一番功夫,他才稍微撐起身子,看見了床以外的景象。   矇矇亮的臥房,比瑪爾在望遠鏡角的整個住處還要寬敞。一面和床一樣寬的鏡子立在典雅的梳妝台上,旁邊衣櫃、鞋架、書架、茶几、矮凳,一應俱全。牆角的柱邊有一盞元素立燈,只是沒有點亮,唯一的光線來源是一整面落地窗,窗外一片模糊,看不清任何景色。   瑪爾感覺氣力又恢復了一些,終於掀起蓋在身上的巨大被子,發出「伏」的一聲。在這同時他才赫然驚覺,房裡不是只有他在——他望向另一邊,房門的方向。   一隻巨大烏黑的動物,蜷縮在門口的地毯上。窗外的微光灑在牠背上,反射出一片片甲殼般的光澤。   「喔!」剛睡醒的瑪爾一時發不出符合內心驚訝程度的聲音。不過這短促的一呼也足夠了,只見那隻動物翹起了一條像是蠍子一樣但粗大五倍的尾巴,然後緩緩挺起身子,睜開了一雙鮮紅的……貓眼。   「……咪呀。」牠瞇起眼睛,張嘴慵懶的叫了一聲。   瑪爾正想著牠的嘴巴看起來也像貓,就看牠甩了甩頭,然後再度發出了聲音。   「醒來啦?」   瑪爾猛然坐起身來,抱著棉被退到枕頭上。「你是……什麼?」   「哎唷,好久沒聽到這個問題了。」那隻口齒伶俐的大貓不大理會瑪爾的緊張,逕自轉頭往旁邊一揮掌,房裡四個角落的元素燈立刻點起淡淡橘光,照亮了整個房間。清潔整齊的裝潢擺設泛成一片溫暖色調之後,氣氛頓時也好像緩和了不少。只是那隻長著貓臉的巨獸依舊是一團披著甲殼的漆黑,掌上短短的爪子還透著血紅,彷彿隨時會把地毯抓破似的。「……不要一直盯著我的爪子,我又不會把地毯抓破還是什麼的。」   「呃,對不起。」瑪爾聽完這麼長一串話,總算辨認出了大貓嗓音裡的溫厚,同時也意識到:這個地方想必是牠的住處,而自己能夠舒舒服服的窩在這張床上,無疑是這間房子的主人救了他。「我是說……請問您怎麼稱呼?我叫瑪爾.史提伊。」   「原本的問題也很合理,我就一併回答吧。」牠轉正了身子,高高坐起,用字正腔圓的畢路亞語宣布:「在下是龍鱗貓,比特.辛.波亞。」   「辛.波亞……」瑪爾不太有把握的說:「聽起來像是森申人的名字。」   「那自然是因為在下是森申出身了。」   「我還以為您是……」瑪爾看著那張貓臉,不知該怎麼把話說完。   這位「波亞先生」也不打算等他,單刀直入的說:「古魔族嗎?」   「呃!嗯……對。」瑪爾一時無法把手從厚重(又溫暖)的被窩裡伸出來,只好轉頭用眼神示意牆角的元素燈:「因為您看起來是位巫師。」   「的確,古魔族以外的種族並不容易成為巫師。」那隻貓點了點頭,然後輕描淡寫的說道:「不過你不也是嗎,史提伊先生?」   「我?」瑪爾想了一下才回答:「算……是吧。您怎麼知道?」   「只是聽說的。」比特說著便優雅的轉過身去,舉起手掌扭開門把:「既然你醒來了,我也該知會主人了。你在這裡稍候一會兒。」   「主人?」瑪爾急忙追問:「等等,請問這裡到底是哪裡?」   「不用急,主人比我更適合說明。」龍鱗貓一邊說著,一邊拉開房門,晃著那條包覆甲殼的粗尾巴,以輕巧得出奇的步伐走了出去。透過門縫,瑪爾看見牠用那條尾巴勾著門把關上了房門。   他爬了幾步,從被子與床的縫隙之間鑽了出來,一踏上地板差點被衣襬絆到,才發現自己身上換了一件寬鬆的厚棉袍。原本的衣服不知在哪裡,鞋子自然更不用說了;他赤著腳走到落地窗邊,解開橫閂推開一看,外面是個石砌的小陽台,他才把上半身探出去,立刻明白為何外頭景色一片朦朧:濃得超乎常理的濕冷白霧籠罩著周圍的一切,就連這棟建築本身的外牆也看不見。瑪爾縮回溫暖的屋內,關上窗戶動了動筋骨,發現肩膀只剩下最後一絲不順暢的感覺。   安雅應該也平安無事,只是不知道她人在哪裡。而且剛才那個名叫比特的……動物,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會請人過來。雖然這裡應該沒有危險,瑪爾還是寧願先主動收集一點線索。這房間裡擺設雖多,不過最該找的地方就在靠近瑪爾的牆邊:一座三層的書架。在這清潔整齊的臥室裡,書架上幾本立著、幾本倒了的書,是最能看出有人在此住過的痕跡。   果不其然,信手抽起一本來,書皮上寫著的就是古魔族文字。瑪爾本來以為這麼薄的書應該會很簡單好懂,沒想到試著一讀,長長一串的書名裡竟沒有半個他聽過的詞,而且翻開一看內容,大半都是複雜的圖式,只有偶爾一兩行文章夾在圖與圖之間,文中還經常摻雜陌生的記號。瑪爾多找了書架上另外幾本書來看,也都是類似的內容。瑪爾雖然絕非古魔族文字的專家,但這些書上工整乾淨的字跡看來都出自同一人的手筆。因此他翻到最後一頁,想看看有沒有像是人名的標記。   他赫然發現最後一頁是個後記,而且用的是與正文截然不同的淺顯畢路亞文。
  我想我必須感謝朋友們近幾個月的繁忙:無人來訪的寂寞讓我稍稍想起了美麗的過往——或者說,以美麗的形式想起了過往——同時也給了我靜下心來整理一些想法的時間。可以說,這一冊就是拜她們所賜而完成的。但願幾個月過後她們之中的某個人讀到這篇後記的時候,可以看出我上文的諷刺而感到些許的歉疚,然後更常來看看我。巴西拉的研究設施完工在即,我知道有幾位朋友趁著觀摩的機會順道去了西魯瑪的舞蹈節,希望她們下次來的時候,可以分享一下見聞。尤其是S,既然她不准我去,那麼我相信她有責任把奇拉波最新流行的舞步表演給我看。   麥達森林今年的夏季沒有去年炎熱,對我來說也是一項幸運。呼克倫一帶有一種夏季水果,森申人稱之為皮可諾,若是氣溫太熱就會甜得過頭,而今年則恰到好處,成為了本冊執筆過程中的良伴。(是的——我趁著沒有人在的時候親自去森林裡摘了一些,歡迎S隨時來斥責我。)我聽說有一些朋友熱中於研究如何把魔界的食用草果帶到摩諾所非亞栽種,但還沒有人找到能以水作為替代養分的種類;我個人覺得皮可諾的口味很接近yomok或ciogukwa,說不定這可以成為什麼線索……或者至少在研究有進展之前,成為消解鄉愁的材料。對於物體結構的分析著實不是我的專長;F在這方面的卓識就令我羨慕。   本冊託付給N. E.之後,在三到四個月之內應該就能印刷足夠的本數,分發給各地的朋友們,只不過分發的耗時比較難以預估;庫士島近來略有不安,希望仍能平安送達。很可惜我不能趁這機會說沒收到的人請來找我索取,因為刷本會在N. E.那裡。妳們就純粹為了想念我而來看我吧,我也想念妳們。
  這後記完全沒有說明前面的正文究竟是什麼內容,文中的縮寫也只看得出是人名,無從得知究竟是指誰。不過裡頭還提及了好幾個古代的城邦名,既然連巴西拉城也還安好,此書少說也著於一百年前——對古魔族而言這大概只算是「最近」就是了。文末提到印刷本,但這一本顯然是手寫而成,而且完全不見刪改痕跡,似乎是在印刷之外特地抄寫的複本。   「啊,有了。」瑪爾讀得起勁,看到文末的古魔族文署名才想起自己原本尋找的對象。「『瑪杜克』……果然是古魔族。『拉』……?不對。『亂』……『瑪杜克.亂紋凌』……字母的組合還真罕見。」   如此艱澀的著作會隨隨便便擺在這種溫暖舒適的臥房裡,說明了此處絕非尋常住家。心中有了個底的瑪爾,決定還是走出房間,起碼看看走廊的模樣也好。他輕輕的走到門邊,有點猶豫的握住了門把。現在這種處境,他彷彿在童話故事裡聽過,而通常擅自亂跑都不會有好下場。   不過話說回來,不亂跑也不見得就會有好下場。他心一橫,轉下門把拉開了門。   一張沾滿了水珠的臉赫然與他面對面。   「哇!」他往後跳了兩步,勉強沒跌倒,這才看清楚門外那個和他一樣嚇了一跳的臉孔。「安雅!」   同樣身穿白色厚棉袍的安雅,一邊拿毛巾擦著她一頭濕潤而有些雜亂的烏黑長髮,一邊瞪著他說:「幹什麼啊!鬼鬼祟祟的。」   「我哪有鬼鬼祟祟的,充其量只是動作有點遲疑嘛。」瑪爾也搔著頭辯解。「妳這副模樣又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怎麼回事,洗個澡而已嘛——喔。」安雅說到一半,像是被人推著一樣,踮著腳慌張的走進了房間。在她後頭催促的並不是人,而是龍鱗貓比特.辛.波亞,牠的體格幾乎跟房門一樣寬,安雅進了門還得整個人貼到牆邊才能讓牠通過。   「我以為半刻鐘不算長的,看來還是讓你等得不耐煩了,真是不好意思。」比特說完之話,自己也讓到了一邊。瑪爾這才發現,房間外頭還有一個人。   若非這名女子個頭不高,接連被安雅和晃著巨大尾巴的龍鱗貓擋住了臉,瑪爾是絕不可能看漏的:她戴著一頂彷彿照著童話書的插圖設計的尖頂女巫帽,身上黑披風的衣領也大得誇張,胸前還紮了厚厚好幾層的白絲領巾;更醒目的是她的臉白皙光滑得和瓷器一樣,右臉頰上畫了長長一道象牙形的鮮紅印子,而且顏料中似乎還摻了粉末,泛著點點光芒。但她的表情倒是柔和得很,甚至有些睡眼惺忪。   「呃……」瑪爾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只見這名女子從容的踢掉自己的矮跟皮鞋,踏進臥室的地毯上,走到瑪爾面前,然後伸出一隻瘦削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   「還會痛嗎?」她的嗓音溫和而帶點沙啞,說的仍是道地的畢路亞語。   「不……幾乎不痛了。」瑪爾雖然充滿了疑問,終究不至於連最基本的狀況都不理解:「感謝你們的救助。」   「太好了,那快來吃點東西吧,早餐幫你們準備好了。」她說完這話轉身又走了出去,門口那雙倒了一隻的皮鞋,像是被吸回來似的,咻一聲套回了她裹著黑襪子的腳上。她毫不理會瑪爾和安雅的遲疑,輕快的鞋音兩三步過後就聽不見了。   「呃……」瑪爾望向安雅。   反倒是一旁的比特插了話:「我主人就是這樣,不要介意。」   「不,沒關係。」瑪爾客套的回答完,才開口問安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被他們救了啊,你也看得出來吧。」安雅說:「我們進了森林之後,你虛脫摔下馬,我正愁著不知道怎麼辦,剛才那個女孩子……還有這隻不知道是什麼的動物就出現了。」   「在下是龍鱗貓比特.辛.波亞。」比特不厭其煩的又自我介紹了一次。   安雅不理會牠,接著說:「於是牠背著你、那個女孩子帶著我,在森林裡走了一會兒,就來到這個地方了。說真的,一路上周圍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森林裡全是濃霧,進了這裡之後也是不知不覺就到這個房間了,我連走過外面那條走廊的記憶都沒有。不過……那個女孩一下子就把你的傷治好了,我也只好聽她的吩咐,休息一晚等你醒來。結果你還真的天亮沒多久就醒來了,我是在對面的浴池洗頭洗到一半被這隻貓叫出來的。」   「很抱歉打擾您沐浴,」比特彬彬有禮的說:「如果您中意我們的暖水系統,之後隨時可以盡情使用。」   出乎安雅意料之外的,她這番含混模糊的解釋,瑪爾似乎卻聽得十分明白。他把手探進上衣裡輕撫自己的肩膀,一邊對比特說:「麥達森林裡面像這樣的地方,我一輩子沒有聽說過——直到幾個月前。這裡想必就是……拉伽力巫術學院?」   比特的兩隻耳朵一齊豎了起來。「哎唷。我本來還期待主人向你們鄭重介紹的,如果你已經知道了,可就少了點戲劇張力了。」   只有安雅還一頭霧水。「……什麼學院?」   瑪爾尷尬的說:「我再解釋下去就更掃波亞先生的興了。可以麻煩您一邊帶路一邊為我同伴簡單介紹一下嗎,波亞先生?」   「感謝你的貼心;那就請隨我來吧。」比特說著,便搖著牠那條巨大的尾巴走了出去,還差點打到安雅。

  拉伽力學院的走廊風景,與瑪爾剛才醒來的那間臥房有如天壤之別。天花板、牆壁與地板都是以墨色的岩磚鋪砌而成,乾淨但了無生氣。整條走廊上都沒有窗戶,光源也只有每隔幾尺一盞的黃綠色元素燈,連盡頭都看不清楚。瑪爾穿著門口鞋架上準備的草鞋,不太踏實的走在冰涼的地板上。   「拉伽力巫術學院,是內海以西的古魔族研究巫術的機構。」身影幾乎要融進幽暗之中的比特,用迴盪在牆壁之間的響亮聲音開始講解:「其前身是古魔族冒險家保管文獻用的檔案庫,不過距今六百一十四年前的大災禍,促使了研究機構的成立。」   瑪爾知道牠所說的是那場大戰,不過這段解說是為了安雅而講的,因此他只默默的聽著。   「內海的魔王『步震』甦醒,古魔族盡全力抗戰、幾乎犧牲了最強巫師的性命,才勉強將之封印。其後,內海兩岸就分別成立了巫術學院:紫冰島上的艾芬法安,以及麥達島上的拉伽力。」   「『艾芬法安』……」安雅問瑪爾:「就是你去過的那個國家對吧?」   「嗯。」   「史提伊先生的事,艾芬法安已經知會過我們了。昨晚在森林裡發現兩位的時候,安雅小姐正好拿著艾芬法安巫術學院的咒圖,因此我們才有正當的理由破例援救。否則,拉伽力學院的存在,一般而言是不能讓學院外的人士知道的。學院外部也設有陣魔法,防止外人進入。」   「原來如此……」瑪爾對安雅說:「所以也算是妳救了我一命呢。」   「本來是希望能直接靠那些紙片救你的,只是我真不知道怎麼用。」安雅指著比特的尾巴說:「結果昨晚就被他們沒收了,說我萬一用成功了反而危險。」   「的確,我借來的咒圖幾乎都是攻擊用的。」   「兩位放心,既然史提伊先生醒來了,咒圖當然會歸還原主。」比特走到了一處轉角,回頭對兩人說:「請由這邊下,會客廳就快到了。」   安雅狐疑的說:「在地下室會客?還真稀奇……」   剛才看過陽台的瑪爾略帶保留的說:「不,我想這裡不是——」   「不好意思,安雅女士。」比特打斷了瑪爾的話:「我們忘了告訴妳,這裡其實是七樓。」   「嗄?」安雅差點在原地跳了起來。「不……可是……我可不記得爬過什麼樓梯……」   「這也是本院研究的一環。應該說,這正是主人專攻的項目。」比特自信滿滿的說:「主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懶惰。」   「什麼意思……?」安雅嘟噥著,但沒有大聲問出口。她總覺得越問只會冒出越多疑問。   兩人一貓下了樓梯來到「六樓」,走廊仍是同樣的幽暗封閉,但是比特一推開第一道遇到的門,又是一片明亮溫暖的光輝從中透出。這次不是典雅舒適的臥室,而是鋪著紅地毯的奢華空間,一張潔白桌布的方形餐桌上擺了三份銀餐具,靠近他們這一側的兩個盤子裡分別擺了燻火腿、煎蛋、生菜和蘋果片,還各有一碗冒著煙的濃湯。比特的「主人」坐在餐桌對面,用那張圖畫般的臉笑嘻嘻的看著他們,而且仍然不脫掉那頂女巫帽;和桌子對比起來,裹在巨大衣物裡的她顯得更嬌小了,而且她面前只有一個盛滿綠色豆子的銀碗和一根湯匙。   「歡迎,請坐!」她輕輕拍起雙掌,親切的說:「你們想問的頭幾個問題,我大概都猜得到,所以你們先吃早餐吧,一邊吃一邊聽我說!」   「呃,感謝您……」瑪爾上前拉開其中一張椅子:「還沒請教您怎麼稱呼?」   「哎唷。」她發出了跟比特很像的感嘆。「我就說我已經準備好回答了呀。比特你吃了嗎?」   比特高高坐在門口,氣定神閒的說:「我晚點自己出去打獵。」   「他不喜歡吃早餐。」餐桌後的女子俏皮的說。   安雅對這詭異的狀況難以安心。照那隻貓的說法,這裡是古魔族的基地。目前為止她只認識過兩個古魔族,先不說兩個都曾經試圖殺她過,行事手段與價值觀也各有各的異常;眼前這個少女雖然臉上塗了厚妝,看不見古魔族特有的眼角印記,但是終究怪裡怪氣的。不過瑪爾都大方的直接坐下了,她也只好跟著就座。   「很好。」那名女子說要兩人邊吃早餐邊聽她說話,自己卻拿起湯匙舀了幾顆豆子塞進了嘴裡。她沒嚼兩下就嚥了下去,然後立刻開口說道:「首先,這裡是名叫『拉伽力巫術學院』的設施。這座設施的事說來話長,兩位恐怕也沒有興趣,所以我簡單的講重點——」   「主人,」坐在門口的比特高聲打岔:「我剛才已經向他們介紹過了。」   「哎?」牠的主人瞪大了眼睛。「你把我要講的話搶走了?」   「是史提伊先生先把我們要講的話搶走的,他從狀況就推測出來了。不得不說,文妮院長對他的評價確實不假。」   瑪爾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不由得緊張了一下。光是回想起那個人的氣勢就讓他有點害怕。   「嗯……這樣啊……」那名女子把手指按在自己眉梢上揉了揉:「那我要講什麼啊……你把我的順序都打亂了……」   比特無情的說道:「沒有什麼好打亂的吧,妳都還沒把名字告訴他們呢。」   「啊。」她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後重新端正了坐姿,彷彿啥都沒發生過似的。瑪爾和安雅不約而同的往旁邊看了一眼再把目光轉回她身上,同樣彷彿啥都沒看到似的。   「很好。」她又一次輕輕拍起雙掌。「首先,容我介紹一下自己。我是妮可羅娜.艾尼瑪——拉伽力巫術學院的現任院長。」
【相噬】 【妮可羅娜.艾尼瑪】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比特.辛.波亞Bit Sin Poa
瑪杜克.亂紋凌Madookayb Lwanvonling
妮可羅娜.艾尼瑪Necrona Enigma
地名
地名標音備註
巴西拉Basilla
呼克倫Khukrun
物名
物名標音備註
皮可諾pico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