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劍之夜】


幻想島:魔劍之書


  瑞果的預言落空了。席修斯沒斷,是給人搶走了。瑪爾盤算著該在游城就先買好一把劍,還是等到了松鼠城再去挑把上等的兵器。劍士不能沒有劍,雖然瑪爾的格鬥功夫也還說得過去,但遇上有兵刃的強盜什麼的,就只好讓愛蕾保護他了。這聽起來真是狼狽,他覺得一定要先買一把防身用的劍才行。

  在游城就有很好的鍛造師了。據說這座游城位在整個麥達島的中心處,也是森林的最深處,因此不時會有野獸侵入,兵器的需求是很大的。在城牆築好之前,長槍幾乎是人手一支的重要防身工具;城牆築好之後,因為等於是宣告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城邦,加上農業漸漸發達,外面的其他城就開始覬覦游城的產業和戰略位置,游城為了自衛,仍然有大多數的居民持有彎刀、寬刃劍、短弓等武器。在游城,短弓是木製的,與鍛造師較無關連,然而彎刀乃是游城鍛刀的一絕。其鍛造出來的大型彎刀,刀身長如手臂,弧度比一般彎刀小,開雙刃,適合以寡擊眾,居民們稱之為「小斷身刀」。瑪爾聽得是直冒冷汗,因為鍛造師讓他看一把小斷身刀之後,他開始懷疑那麼該要多大的彎刀才叫做大斷身刀。不過後來鍛造師向他解釋,「小」是指威力,小斷身刀雖然體積大,但是重量輕,比起被稱為大斷身刀的寬刃劍來說威力的確較低,但攻擊速度也較快。瑪爾不想要這麼大的武器。對他來說最適合的武器是一把單手劍,重量不會妨礙到他的行動,威力也能讓他在冒險中保衛好生命安全。如果可以的話,像席修斯那樣的魔法劍會相當合適,他甚至可以拿它當長距離兵器來用。他知道魔法劍不是隨處皆有的,不過還是抱著希望問了一些人。

  「沒辦法,全城只有卡斯坦.若可會鍛造魔法劍!」城裡的人告訴他:「而且耗時太久,耗費太貴,他每兩年只做一把!這次的這一把甚至要價三十萬銀幣!」鍛造師說。

  的確,當初席修斯也是鍛造師費盡心血才完成的。瑪爾還記得清清楚楚,彷彿是昨天才發生過的事。

  那是在七年前的冬天。那名自稱「A. I.」的旅人,披著斗蓬,臉上綑了一圈又一圈的繃帶,戴著皮帽,看起來鬼鬼祟祟的,當他進入貓鈴鐺酒吧的時候,每一個人都用憎惡的眼光看著他,每一個人都劍拔弩張的準備把他轟出去。當時瑪爾不知道為什麼,他只看見這位客人的眼瞳是深沉如黑夜般的漆黑,閃爍著湛藍的螢光,感覺就像是蘊藏著無限光輝的玉石。他熱心的招待這位客人。整個貓鈴鐺酒吧就只有他肯熱心的招待這個陌生的旅人,但周圍的人們都懷著敵意在看。瑪爾這時竟自掏腰包請了他一杯溫熱的啤酒,並且大聲的對他說:「你終於來找我啦,兩年沒見,過得還好吧?」眾人一聽這話,原來這名外貌可疑的旅人是瑪爾的朋友,那麼也就沒有什麼可疑的了。

  名叫A. I.的旅人很感激瑪爾,他飢寒交迫,身上又沒有錢,只有瑪爾好心給了他一杯啤酒,讓他不至於在寒冬中凍死。當他開口向瑪爾言謝,瑪爾才聽出原來斗蓬和繃帶下隱藏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性。她自稱從小以鍛造金屬器為生,然而屢遭災難之下,她離開家園,窮困潦倒,連鍛造的材料都沒有,也無法另起爐灶。她答應只要身上有錢,一定要把啤酒的錢還清,但瑪爾婉拒了,要她珍惜所擁有的,一旦有能力就快快重新開始自己的事業。

  一個月來A. I.每天光臨貓鈴鐺酒吧,而瑪爾也總是會慷慨的請她一頓晚餐,談不上豐盛,但A. I.十分感激。她說她已經在各處籌備了資金,即將重新開業。

  然而,那一年春天,內城傳來噩耗。瑪爾的父親在對外戰役中陣亡了。瑪爾十四歲那年母親病逝之後,父親就把所有積蓄留在家中,自己一人從軍,投入戰場。當時瑪爾已當自己是個孤兒,就帶些足夠的盤纏,出外尋找自己的出路,然後去了貓鈴鐺。現在父親陣亡的消息傳來,瑪爾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家,有個父親,然後又沉沒在血河之中,再也不會回來了。瑪爾痛哭一場,在A. I.的面前痛哭,A. I.揉著他的背,要他別難過,生與死是人一定要經歷的。瑪爾模糊的視線望著溫柔的A. I.,那雙眼睛仍舊深沉漆黑,那以外是一層層的繃帶繃帶繃帶,就好像把悲傷都封印在裡面,就好像她真的是個可以分擔痛苦的朋友。A. I.緊緊抱著泣不成聲的瑪爾,告訴他有個好消息。她終於重新起步了,她在內城開了自己的店,她要為瑪爾鍛造第一件金屬器,一把劍。

  經歷了生死悲喜而能重新站起來的人,是最堅韌的,他最有資格成為一名劍士,最有資格在戰爭的時代裡成為英雄。

  這把劍的名字是「席修斯」。用這把劍,英雄將要斬斷過去遺留下來的罪惡,從無盡的戰爭迷宮中跳脫出來,結束這個充滿厄運與災禍的時代,開創下一個時代。這是A. I.對瑪爾的期許。

  然而,厄運與災禍再度吞噬了她,才過不到一年,黛奧城內城發生了史無前例的大火,連燒三天三夜,奪走上百條人命,八十餘間內城的木造房屋被焚燬,而A. I.也消失在這場大火當中。

  現在回想起來,瑪爾真覺得自己像個凶星,與他相關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的蒙受災難,一個接著一個的死去。但是他決不能這麼想,劍士是不能向命運屈服的,劍士要讓命運向他屈服!

  瑪爾和愛蕾來到了居民們說是鑄劍師若可住的地方。若可家在游城相當有名,卡斯坦.若可是一流的鑄劍師,他的兒子雷恩.若可是一流的劍士。不過最近卡斯坦正煩惱著,因為他的兒子越來越不像話。也不是說他在劍術上疏於練習,只是他交的朋友實在是令卡斯坦難以接受。幾年前城牆還沒築好,大夥兒同心協力守護游城(當時叫游村),雷恩就在這眾志成城的堅固防禦陣線中認識了住在村界旁的巫女以拉.克萊曼第,兩人老是一同作戰,雖然說他們合作得天衣無縫,但是卡斯坦的觀念中巫女就是種邪門歪道,不能親近的行業,他本來以為兒子也是同樣的想法,就沒多去約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情形。城牆築好之後,他便嚴格禁止兒子和克萊曼第家的女兒來往。「可是年輕人嘛,對於他想去做的事,嚴格禁止就等於大力推廣!」城裡那些熱愛討論他人閒話的人們一致如此認定。   鑄劍師的家很奇特,有一道寬大的拉門,是木框架糊上白紙做成的。瑪爾拉開拉門時,感覺它實在非常輕。「請問鑄劍師卡斯坦.若可先生在嗎?」   愛蕾不明白瑪爾來這裡能作什麼。要價三十萬的魔法劍,他根本買不起,他只能買把一般的長劍。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松鼠城碰碰運氣?   其實有兩個原因。其中一個是瑞果的預言:進入松鼠城,沒多久瑪爾就會被捲入戰亂,因此他很快就得逃跑。既然很快就會被捲入戰亂,那麼就不可能等到去了松鼠城再準備武器。另一個,也是主要的原因:瑪爾想看看,要價三十萬的劍,是把什麼樣的劍。   卡斯坦.若可正在家。瑪爾走進門的時候,他看起來似乎是手邊沒有工作,正坐在椅上歇息。他是個鑄劍師,一眼就看得出來,上身只披了一件白外套,頭髮剃得光光的,全身都是火紅色的疤痕。滿屋子都是刀劍,圍成一個個的同心圓,將他簇擁在中央。   「我就是卡斯坦.若可。你們是外地人吧?」   「是的。我聽人說,您打了一把上好的魔法劍,特別來見識一番。」   卡斯坦大笑。「哈,哈,哈,好!任何刀痴劍迷來了游城,都應該先到我若可家的鍛冶工坊來!」   瑪爾算是猜對了卡斯坦的性格。像愛蕾就從來都搞不懂,為什麼瑪爾和別人溝通總是那麼順利,那些人怎麼會那麼輕鬆的就讓瑪爾利用。今天中午在星辰屋餐廳是一樁,現在在若可家也是一樁。可是回頭一想,她自己也是高高興興的在和瑪爾一同冒險啊。她以前在貓鈴鐺酒吧,真的沒有看過瑪爾和任何一個人鬧翻,就算吵起來了,他也能很快讓對方消氣。   但是瑪爾並不全是那樣的一個人。這一趟出來冒險,愛蕾看見了瑪爾的許多不同面貌。在星辰屋與若可家,有求於人的時候,迎合對方喜好,熱心的和對方互動的,貓鈴鐺酒保的瑪爾;在薩丁尼亞人酒吧碰到羅安格林時,溫和中帶有戒備,讓對方知難而退的,騎士的瑪爾(雖然羅安格林並不完全吃這一套);斥責了安雅一頓,以及和斑喵咪對峙時,帶有氣迫,與對方針鋒相對的,劍士的瑪爾。神奇的是他們的表現雖然大不相同,但感覺起來都是那個像他自己的瑪爾.史提伊。   愛蕾開始懷疑瑪爾是不是在利用她;如果是的話,她得好好把握這個表現的機會。她的想法是,如果瑪爾在他的言行舉止中,藏著什麼期望愛蕾去幫助他一件事的暗示,但愛蕾自己知道自己是個不夠敏銳的人,或許沒辦法察覺出瑪爾的意思,那麼她得猜出瑪爾心裡的真意,然後好好的幫助他。   想了一想,愛蕾猜到了——或者說自認為猜到了——瑪爾的打算。既然買不起那把魔法劍,又要來若可家的鍛冶工坊,那麼就是要愛蕾幫忙把東西偷到手囉?瑪爾說,偷東西會耽擱他取一把新的劍,這麼說來,他正是打算讓愛蕾等到找到劍以後再出手了。愛蕾認為這套解釋前後還蠻一致的,她覺得自己想周到了,接下來就等劍出現在眼前了。或許她可以探好劍所在之處的周圍環境,等到離開後再偷偷的潛入。   但卡斯坦連站起身都沒有,他順手從椅旁靠在桌邊的劍鞘中抽出一把劍。「就是它了。」   這出乎瑪爾與愛蕾的意料之外——這把劍絲毫沒有被好好的收藏,但是當它出鞘時,卻有如雷龍自天空降臨般的氣勢,瑪爾聽得見劍在無聲的咆哮、怒吼著,發出震懾人心的光彩。劍身上有著古代的咒文,彷彿有極度強大的力量蘊藏在其中,與之比較起來,剛才降臨的,幾乎只是雷龍的一爪。   「這把,就是我最新的作品,我打造的九把魔法劍當中的最高傑作,光雷元素魔法劍.『天空劍』——」卡斯坦露出勝利的得意笑容。「——任何能夠出到三十萬以上價錢的人,都能夠擁有它。屆時,我會親自為它開封。」   這把劍尚未開封,他的意思是這樣……瑪爾不禁往前走了幾步,企圖看得更清楚些。   「如何,它的威嚴——彷彿營造出神的領域吧。你想擁有它嗎?」卡斯坦的話語中充滿了誘惑,看來他也是個劍迷。當然,不是劍迷,即使成為鑄劍師也打造不出這樣的劍。   「想,我恨不得馬上從你手裡把它奪過來!」瑪爾的眼神定在天空劍上,看都不看卡斯坦。卡斯坦對眼前這個劍迷滿意極了——當然,他並不會因為這樣就降低價格。「可惜,」瑪爾說,「我實在是沒辦法出到三十萬。」   「去借啊!這可是你一生不會碰到第二次的名劍呢,不能輕易放棄!」   瑪爾沒料到卡斯坦會這麼說,他心裡知道不可能真的去借三十萬來買這把劍,機會再難得,行事也不能這麼莽撞。   「……怎麼,辦不到啊?」卡斯坦說。然後他打量了一下瑪爾,指著他的劍鞘嘲弄他。「你的劍呢?劍鞘裡還有沒洗淨的血味呢,你的劍哪裡去了?該不會是被偷了吧?連自己的劍都保護不好,還當什麼劍士?」   瑪爾被問得說不出話來,愛蕾急忙為他辯解。「才不是被偷了!是、是斷了!」反正預言說它會斷,那就斷吧,愛蕾心裡對自己說著,我沒說謊,我沒說謊。   「斷了!小子,真的是斷了?」卡斯坦彷彿生氣了,不知道在氣誰。   「……我……」瑪爾也沒辦法,要是老實說是被偷沒錯,而身旁的同伴說謊,那麼他這一趟就完了。他只好低下頭,向若可坦承:「我不配作個劍士,你說得沒錯!我連自己的劍都守護不好!」當然他這話不算是說謊。   「小子,我能體會!」卡斯坦說。「你的劍鞘裡,除了血味,還有火元素聚集過的痕跡。你的劍也是把魔法劍。魔法劍嘛,交戰的時候又可以近身戰,又可以拉遠距離打,對手一看碰不到你的身體,就會想到把劍毀了。魔法劍在作戰的時候,是比劍士本人還要重要的第一優先攻擊對象。」   瑪爾聽師父傑克.寇諾說過,對手是魔法劍士的時候,由於劍身當中放出的能量會瞄準哪個方向是不確定的,而且要用什麼攻擊手段都由劍士來決定,因此和對手的劍比拚是沒有用的,應該藉由技巧來直接攻擊對手,特別是對手的腕關節。尤其魔法劍在集中元素時,整體的韌性與硬度會一齊提升,所以想要在戰鬥中毀掉魔法劍,只能靠寬斧或鐵鎚之類的重兵器。所以瑪爾大概猜得到,卡斯坦是單純想安慰他。   「既然你現在沒辦法買下這把劍,還是另想辦法吧。如果來買下天空劍的人是你,我會很高興!」   瑪爾無奈的點了點頭,然後對愛蕾說:「我們回去吧。」   「好吧。」愛蕾也很沮喪。這把天空劍,看來是會一直帶在卡斯坦身邊,想要偷恐怕很困難。不過,她剛才差點就毀了這次會面,她決定了,一定要做些事挽回自己的顏面。

  當瑪爾離開若可家的時候,他說:「我們回去吧。」這讓愛蕾一度更加確信他會留在游城,讓愛蕾趁夜將天空劍拿到手。但是瑪爾並沒有逗留,他直直的往城外走去。愛蕾立刻跟在後面,不放心的問他:「瑪爾,我們要去哪裡?」   「繼續往松鼠城出發吧,既然魔法劍落空了,在游城找到好武器的機會就很渺茫了,畢竟這裡只是個小城。怎麼,妳還想多留一會兒嗎?」   「不,沒有……」   搞了半天,是自己想太多,愛蕾垂下臉嘆了口氣。瑪爾根本就不想讓愛蕾在游城偷東西,不想讓她給他添麻煩。自己是個通緝犯,能光明正大的走城門進城已經算幸運了,不管她做什麼,多餘的一舉一動,都只會給瑪爾添麻煩。麻煩,麻煩,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個麻煩。   不行,不能這麼悲觀。既然決定了要和瑪爾一起走,那麼就要發揮合作的精神。所謂朋友之間的默契,那就是不用語言,就能知道彼此想的是什麼。愛蕾決定,為瑪爾拿到這把天空劍。沒辦法直接拿到天空劍,那麼就湊齊三十萬。不管是鑄劍師的最高傑作,還是三十萬銀幣的鉅額,都是挑戰「財寶獵人」愛蕾.昆的的實力。愛蕾雖然很希望這一筆大的能讓她贏得更漂亮的懸賞頭銜,但這是為了瑪爾而做的,不能讓事跡敗露。   問題是瑪爾馬上就要出城了。去了松鼠城,瑪爾也不知道有沒有再回到游城的一天。她自己是個盜賊,沒有理由向鑄劍師買劍,要是向卡斯坦.若可說她是幫瑪爾買的,或許依人家的個性,還會暴跳如雷,氣瑪爾沒有誠意之類的。   下定決心,要偷的話,就要直接把天空劍弄到手。   「欸,瑪爾。」愛蕾出了個聲。   「怎麼?」瑪爾轉過頭。腳步減慢了些,但沒有停下來。   「你先去松鼠城吧。」   「啊?」瑪爾一時間沒聽懂她的意思。   「我……留在這裡。」愛蕾說著,停下了腳步。瑪爾不得不同時停了下來,就好像他們兩人是連結在一起的。   「妳又看上什麼寶物啦?」瑪爾立刻就猜到了。   「……天空劍。」   瑪爾張開口,說不出話。他沒辦法猜透愛蕾到底想做什麼——她是個盜賊,雖然她偷過騎兵隊的十二把劍,但她要的是鋼,那些國家兵工廠打造的一般鋼劍沒有什麼價值,唯有回復原來的鋼才有用。但天空劍是名劍,經過的加工程序也太複雜了,不但難以化回鋼鐵,這麼做也不值得。而盜賊要一把劍做什麼?   「你趕快離開游城吧。這幾天晚上我會找機會行動!」   是了,她是想偷天空劍來給自己。瑪爾突然感覺到強烈的謬誤。他自己!這世界都圍繞在他四周,但他卻永遠只會想到,那些自己以外的人們總是會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各自賺錢、各自思考。他站在這些「別人」們的中間,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為了自己而去做什麼事。   七年前的春天,A. I.將珍貴的席修斯送給瑪爾。瑪爾還記得,自從母親病死,父親從軍之後,就再也沒有人關心他。周遭的人們,稱他為孤兒,對他只有同情、憐憫,他們站在高處,用慈悲的眼光看著瑪爾,但是沒有人肯伸出雙手擁抱他,沒有人能與他交心。貓鈴鐺的老闆因為人手不夠,收留瑪爾在酒吧工作,而來到酒吧的人們也多半成群結伴,各自有各自的小世界。獨自一人前來的旅客,也不會和年輕的瑪爾說話,而是把他當作沒有感情的僕人一般。他們的手接觸到瑪爾的手時,中間也是隔著一把錢幣,冰冷而僵硬。   愛蕾讓他想起七年前A. I.溫暖的手。那回憶的影像一閃即逝,A. I.的背影被捲入火焰的漩渦之中,熊熊烈火掩蓋了她的斗蓬,遮蔽了瑪爾的視線,她化為一道殘影,在烈焰中散逸。   「不,不行。」瑪爾脫口而出。「妳不能冒這個險!」   愛蕾有一瞬間緊閉了雙眼,她本來預期會挨瑪爾一頓罵。但是她睜開眼睛時,看見的瑪爾,卻不像是責備她的表情。   「我能。」愛蕾鼓起勇氣說。「我也是來冒險的!瑪爾,你快走吧!在松鼠城等我!」   說完,愛蕾轉身就往街道的盡頭奔去,像一陣風。   風……是會引起火的啊。瑪爾挽不回她,腦子一片空白的站在游城的街道上,一陣風迎著他的臉吹拂過來。   為了劍士的一把劍,盜賊前去冒險。這不是瑪爾希望看到的景象。瑪爾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無名指上有一枚鐵環。這是瑪爾給自己的戒律,是A. I.消失在烈焰中之後,瑪爾從灰燼之中尋得,加在自己手上的。在親人、朋友,一個接著一個消失之後,他要擺脫朋友一個個死去的災厄,他要自己不能再把自己被詛咒的感情分享給任何人。   這個戒律他從來沒有完美的遵守。他很努力,但他實在忘不掉逝去的朋友,無法和殘存的朋友分別——而他殘存的朋友,就只剩下在龍蛇雜處的望遠鏡角遊走自如的提德.威廉斯,和自稱無論任何天譴都不在意的瑞果.杜瓦多.阿利曼。但是他已經決定,他不會再有新的朋友。成為他的朋友的人,只會成為凶星的犧牲品。   瑪爾轉身,往城外走。愛蕾離開了,他要將她忘掉。瑞果曾經說過,他到松鼠城以後,很快就會遇到戰爭,因此他很快就得離開。那樣正合他的心意。愛蕾,就讓她再也找不到瑪爾.史提伊吧,如果她能活著逃到松鼠城的話。   「瑪爾,你真是太無情了!」   愛蕾的話在他腦中響起。   對呀,他到底在想什麼?逃離自己的同伴,這是劍士的作為嗎?他在貓鈴鐺工作,是為了要結識更多的人,接觸更多的人,怎麼可以逃避呢?為什麼用戒律束縛自己?那不是為了要讓自己變得無情,變得孤獨一個人!戒律應該是,成為一名劍士之後,就要守護身邊所有的朋友!   「瑪爾,你快走吧!在松鼠城等我!」   愛蕾她為了自己去冒險了,而且極力的保護瑪爾,即使失敗了,也不讓瑪爾被拖累。   這樣的苦心,瑪爾決不能辜負。他決定照愛蕾的話去做,在松鼠城留下,不要管瑞果的預言。   「A. I.……」他看著無名指上的鐵環,在心裡對著它吶喊:「……我不會讓妳再消失第二次!拜託妳,守護她!」   瑪爾抬起頭,直視前方,往前邁出腳步。兩旁的游城街景,是他餘光最後一次的瀏覽。他走向城門,看了守門人一眼,然後走出城外。   「喂,小伙子!」守門人問:「跟在你旁邊的女孩呢?」   「她?喔,」瑪爾聽到這話鬆了一口氣,顯然游城並沒有真的照守門人說的那樣派人跟監他們。「她要在城裡多逛一會兒!」   「小倆口吵架啦?」守門人露出了一個「人生就是這樣嘛」的笑容,不過他猜錯了。瑪爾倒是沒什麼心思去否認。「她在這裡得安分點兒!不過跟你說也沒用吧,一路順風!」   「謝啦!」瑪爾已經走到遠處,背對著游城高掛的青色旗幟。

  瑪爾感覺自己的雙腳變得很重,整個人也像是被游城的青色旗幟吸引住一樣,難以繼續前行。但是他終究整理了心情,將空的劍鞘丟進紅魔皮製的背包裡,然後出發。   出了游城,要到松鼠城還得走上兩天,所以瑪爾頭一件事就是走回官道上。在大路上,夜間也比較安全。麥達森林的整個環境是一種很特殊的景觀。雖然大多數的城邦開發得很完善,但是多半避免去破壞森林,這是森申人的習俗。在森申人的神話裡,「精靈」與「人類」是他們共同的祖先。人類住在森林裡,與精靈為鄰,而想要不觸怒久居當地的精靈,就必須愛護森林的環境。這本來只是人類做的表面工夫,但是久而久之,愛惜森林的習慣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份之後,再也沒人分得清自己是本來就愛惜森林還是為了與精靈之間的和平,漸漸的這樣的風俗就成為森申人的性格之一了,而人類與精靈的文明也漸漸融合在一起。不過時至今日,沒人知道當初的「精靈」到底是怎樣的種族,或許他們只是另一個種族的人類也說不定;摩諾所非亞的人們只知道,他們已經習慣和森林共處了,而麥達森林是摩諾所非亞最大的森林,他們免不了跟它打交道。   在森林裡,不管有沒有交通工具,都可以看見只有麥達才有的獨特風景。道路兩旁的樹上掛著吊燈!這是個很神奇的構造,這些吊燈並不全天發亮,而是只有太陽下山之後才開始照明。有人說是利用元素技術做的,也有人說是利用森林中某一種動物的習性……目前為止,到底是哪一種原理,還沒有個定論,只知道這種器材是森申族人傳來的。不過至少瑪爾現在只需要知道,借著路燈的幫助,他就可以安心的走到松鼠城了。   他現在覺得劍鞘放在背包裡怪佔空間的。又沒有劍,帶著鞘實在很麻煩,而且天空劍的長度和席修斯不一樣,想這鞘也和它不合。不過真把劍鞘丟了,似乎又少了什麼安全感。總歸一句現在這種狀況都得怪斑喵咪,要是知道他在哪裡的話,瑪爾一定不顧行程追過去。瑪爾開始恨瑞果的預言。因為那個席修斯會斷的預言,讓他把A. I.送給他的珍貴的劍放棄了,連被偷了都提不起勁去追。他現在開始盤算,到了松鼠城要是真遇上戰爭,一定要往西跑,絕對不要乖乖聽瑞果的話。   這一天晚上,瑪爾自己一個人在野外搭起帳棚。他身上僅存的利器是一把短刀,能用來削木柴做成短標槍,但是瑪爾的投擲技術實在不怎麼樣,加上他也完全看不到獵物,因此最後他還是決定啃背包裡的麵包。   幸好在游城有買這些乾糧,接下來的兩天瑪爾也順利的度過了,而他對那把短刀的運用也更加靈活了,以前他從來沒這麼常使用過這把刀子。至於標槍,他還是決定有空再拿工匠做的來練,不要妄想自己拿木柴削成的破爛標槍能好用到哪裡去。現在除了搭火堆和帳棚之外,他削木柴主要是做成長劍的長度,用來溫習寇諾騎士教他的劍術。木劍的重量稍嫌不足,但比劍鞘好使多了,劍柄也可以削成適合的寬度。   松鼠城已經近了,而游城則離他遠去。不知道愛蕾現在好不好?

  四月九日的晚上,瑪爾抵達了松鼠城。   瑪爾從來沒見過這麼熱鬧的夜景!松鼠城裡燈火通明,男男女女在街上狂歡跳舞,喝著麥芽酒,唱著瑪爾從沒聽過的歌,整座城彷彿活了起來。瑪爾剛踏到城門口,就被兩個看起來醉醺醺的守衛推進人群中,其中一個胖嘟嘟、鼻子紅通通的老衛兵還醉眼朦朧的跟他說:「快跳舞!他媽的上帝會祝福你!」然後自個兒原地轉了幾圈,一傢伙跌倒在地上開始呼呼大睡。另一個瘦瘦高高的衛兵一邊左右晃來晃去一邊向瑪爾解釋:「你、你別大驚小怪,他呀他,他這人就是這個樣子,一張口就得說……得說個媽字兒!他想家呢!嘿嘿!」然後他扶著牆頭開始賞月。「唷……今天的月亮,和往常一樣搖曳生姿,我喜歡……哇塞,而且還這麼大一顆。」   瑪爾心下覺得好笑,便要看看其他人在做什麼,往後稍退一步,叩的一下子就撞上後面的人,轉頭一看是個小姑娘,指著他的頭髮傻笑:「嘻嘻,你瞧,你醉了,看看你紅成這樣。」   「啊,是啊。」瑪爾很配合的說:「酒的話我可是來者不拒唷。」   這整座城處於一種忘我的境界,清醒的人與酒醉的人互相嘲笑,一同高歌,大街的兩邊一桌接著一桌都是賣食物飲料的攤位,還有一桌擺得滿滿的都是各式各樣栩栩如生的松鼠木雕。瑪爾找到一攤專門賣乳酪的,但他背後這時傳來了大夥兒的呼聲:「時間到囉!」瑪爾轉過頭去正想看發生了什麼事,手臂就給一個女人勾住了。「咦、啊?」瑪爾嚇了一跳。那個一頭灰色長髮,穿著深藍連身裙的年輕女子將他拉到人群中,對他說:「唱歌!一起唱歌!」   「唱、唱什麼?」   「唱什麼都好,快開始囉!」她一派輕鬆的說。   啪啪啪幾聲,遠方的天空中爆出一陣煙火。「開始囉!」所有人齊聲喊。「怎樣都好?」瑪爾心裡頭納悶。然後他開始聽到街上的人們一同唱出的歌:   夕陽的時候啊!燒著火的天,掉進我家後院裡!   月圓的時候啊!眼睛大大的,我家那隻小松鼠啊!跳呀跳上樹!   入夢的時候啊!就能見到她,隨她飛上天河邊!   夢醒的時候啊!星星埋葬了,我家那隻小松鼠啊,又來道早安!   好無厘頭的歌啊,瑪爾心想,聽完一句都猜不到下一句會唱什麼,的確是一大群醉醺醺的人在街上應該唱的歌。接著這首歌就各唱各的了,大家開始唱自己改編出來的歌詞,有些人套用第一句唱成一首從夜晚到白晝的天象歌,有些人套用第二句和第四句唱成讚嘆松鼠城的歌,當然大多數的人是用了第三句唱成情歌給愛人聽。瑪爾身旁這個灰髮女子唱的是:   春天的時候啊!望著我的他,說他真情又真意!   夏天的時候啊!抱著我的他,說他永遠不變心哪!永遠不變心!   秋天的時候啊!上了戰場去,從此不曾再回來!   入冬的時候啊!墓碑刻好了,說聲謝謝你的愛呀,再去尋良人!   瑪爾站在一旁,默默的看著她把歌從頭唱到尾。這真是首好歌啊,不輸望遠鏡角那些琴手唱的歌謠。   尖叫聲從喧鬧的群眾歌聲中穿破,將瑪爾從沉思中拉回現實世界。   「敵軍!黛奧城的敵軍啊!從西城門攻來了!」   「什麼?」瑪爾張大了嘴。難以置信,這太快了!老瑞那掃興的預言成真了,而瑪爾才剛踏進松鼠城呢!   「……他媽的又打來了,」那個胖胖的守衛緩緩睜開眼。「喂,我看到戰神之星呢。你得保佑我們的戰士獲勝啊,聽到沒有。」   「盡量啦,我知道您也很為難。」瘦瘦的守衛補上一句。   瑪爾看著人群開始往四面八方跑,他們也不是要逃,也不是要去打仗,總之就是這股戰爭的氣氛讓他們跑來跑去的。他被這群醉醺醺的人們推來撞去的,就在即將跌倒之際,他感覺自己的手再度被牽了起來。是那位穿著深藍連身裙的灰髮女子。   「你要不要逃跑?」她問。   「……應該要吧。敵人會打進來嗎?」瑪爾問。他覺得把黛奧城稱為敵人有點好笑。   「噢,以前從來沒有。松鼠城的軍隊是麥達最強的……不過,」那女子換了個陰沉的語氣:「我覺得他們這次會失守。」   「為什麼?」   「我有聞到喔……一股很濃的血腥味。這座城裡,有人希望這裡變成戰場。」   瑪爾正想再問,灰髮女子卻開始吃吃傻笑,然後踏著輕快的步伐離去了。這同時,瑪爾也聽見西邊傳來了號角聲。   「這真的太快了。」瑪爾握緊拳頭。他不想照老瑞說的逃跑,但現在還有第二個選擇嗎?

  索左爾.蘭其柏帶著白色機械「伊左不勒斯」,大搖大擺的襲擊松鼠城的中央城堡。正門的守衛們將他攔下,他抽出鍊子劍一甩,畫出一個大圓,四五個守衛應聲倒地,而更多的守衛則撲了上來,但索左爾早就習慣和這樣的人數戰鬥了,他毫不畏懼。「這孩子還在見習……你們這樣的小嘍囉,用我的鍊子劍就行了……我們殺!」手中的鍊子劍飛舞著,索左爾在數分鐘之內就讓城堡正門染成鮮紅。   「夠了嗎?」索左爾低頭看著自己右手緊握的伊左不勒斯。它現在比索左爾的手掌略大,人字形的三個尖端各有一片銳利的刀片。「看來還得再讓你多看一點……走吧!」   腳下一使勁,他開始用風一般的速度往前飛躍,正式闖入城堡。跳了幾步之後,腳板往下一蹬,拋出鍊子劍鉤住二樓的迴廊護欄,跳上二樓,再一抽鍊子,讓它回到手上纏成一圈。鍊子劍沒有經過長久的練習,揮動時有傷到自己的危險,索左爾顯然已經練得爐火純青了,所以沒有這個風險。現在的風險是,跳進二樓走廊的他,已經被警衛左右夾攻。   「刺客——!」警衛高喊,這下整棟樓的人都聽見了。   索左爾冷冷一笑。「是時候讓你實際體驗了。」   伊左不勒斯開始發光,一面震動一面分解,變成三個一模一樣的部分,體積都是原來的三分之一。「再來,再來!」索左爾說,三個小型白色機械再度開始發光分解,變成九個。警衛們對這不可思議的器械大感驚異,以為夜裡鬧鬼了!   「好,去吧!」   九個白色機械往各方向飛去,衝進警衛群中,尖端的刀片像是夜空中飛舞的蝴蝶,它們貫穿警衛身上的護甲,鑽過他們的心臟,鮮血像湧泉般噴濺出來。索左爾拋出鍊子劍,開始了他一人的血池遊樂。不斷有警衛從各樓層聞聲趕來,不斷的為索左爾補充他現在最渴望的——血、殺戮、死亡……   「來吧!盡量來吧——」索左爾高舉右手:「為我開一條往三樓的路!」   白色機械聞聲再度聚回索左爾掌心,然後像是火山爆發一般的往上衝,在天花板上打穿一個大洞。索左爾拋出鍊子劍,鉤住三樓往上一跳。「我要把你們的城主宰了!」他對樓下倖存的,在死屍堆中驚愕的望著他的那群警衛們挑釁:「有種就上來呀!」   警衛們面面相覷。過不到幾秒,他們竟然紛紛放下武器逃跑了。   「該死,你們這群沒用的渣滓……伊左不勒斯!」   九個白色機械往下俯衝,穿越大洞之後分成兩頭去追逐警衛們了。   索左爾一腳把眼前的城主寢宮大門給踹開。要他殺這些沒種的警衛,就已經很不來勁了,他更是不想用自己的鍊子劍去殺任何只會在中央城堡裡講廢話的高官。索左爾在空曠的寢宮裡搜索了二十分鐘,卻沒有發現松鼠城城主,甚至沒有看見任何人。若不是門口有城主專屬的火焰徽章,他還以為他闖錯地方了。   「啐,這個廢物城主,到底跑哪兒去了……」索左爾跑出寢室,跳過地上的大洞,開始四處的搜索。這時,他聽見城堡外傳來的號角聲,同時數十個持長槍的衛兵也出現在他面前。索左爾撫摸著手上的鍊子,興味盎然的掃視著眼前的敵人。   「只剩下你們了?這座城堡的守衛還真是薄弱。」   「你是索左爾.蘭其柏吧?」帶頭的衛兵說:「你是來殺城主的嗎?」   「正是。」索左爾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不過我也不排斥殺更多人。」   「城主正在頂樓等候你的光臨!」衛兵說。然後,他們讓出了一條路,好讓索左爾登上頂樓。   「哦?」索左爾笑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聽說過你的鍊子劍術非比尋常,能夠以一敵百。但是,一對一的決鬥之下,你的優勢就大大減弱了。即使這樣,你還是以為自己能夠打敗我們的城主嗎?」   「當然。」索左爾自信滿滿的說。他邁開大步,穿過那群劍拔弩張的衛兵,但他們果真都沒有出手攻擊。他笑著,一步一步走上往城堡頂樓的階梯。   衛兵隊長鬆了一口氣。這樣子他們就可以趁機逃脫這個險境了,現在黛奧城已經打來了,弗格西.雷.奇奇亞那個有名無實的城主就交給這殺人魔去處理,他們得趕緊到議長官邸去保護上司才行。   這群衛兵剛整好隊,準備離開中央城堡,他們腳下的地面就開始震動,然後陷了下去。情急之中他們伸長手臂想用長槍鉤住什麼東西,但很快的他們就紛紛感到胸口一陣溫熱。剛清理完樓下敵人的伊左不勒斯,現在回到三樓了,它們追著主人以外的鮮血來回飛梭。

  「真是的,往西邊逃就會遇到敵人,難道我非得照老瑞講的往東逃……」   瑪爾站在松鼠城居民們跑來跑去的大街上。有些人忙著收攤子,有些人還在路邊晃來晃去的甚至偶爾低下頭來嘔吐,似乎是酒喝得過了些;只有瑪爾一個人站在原地不動。   愛蕾還會來松鼠城找我,不可以離開!   然後,西邊傳來的吶喊聲與刀劍交擊聲,越來越近,逼得瑪爾不得不找個隱蔽的地方暫時躲起來。   在大街上繞了幾回,瑪爾找到一間已經廢棄的空屋,在裡面發現還有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他並沒有馬上進去,因為要是躲進地下室,周圍發生了什麼事就完全不知道了,而且對時間的流動也會失去掌控。這間空屋面向東方,其實對於觀察情況來說已經不太方便了,不過現在主要是為了保命。就算身上有劍,也不應該和戰士們打起來,更何況現在沒有劍,瑪爾幾乎是沒有自衛能力。他靠在牆邊坐了下來。   這間空屋是石頭砌的,四周沒有任何擺設,門只有框而沒有門板。相當奇怪,因為這間空屋就在大街上,這麼熱鬧的地方居然會有這一間完全清空的屋子,照理說每一戶都應該住了人才對。用手一抹地板,居然一絲灰塵也沒有。地面上除了那個通往地下道的木門外,什麼也沒有。   或許這裡並不是一般的空屋,而是專門空出來做些什麼用的。可是要做些什麼,這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也沒什麼好做的。就瑪爾所能想到的,一間空屋的用途大概就那幾種:聚會,但是這裡連張椅子也沒有;練武,但是空間又稍嫌狹窄;囚禁犯人,但是又沒有門板,更別提門鎖了。這麼說,這間空屋真要有什麼用途,那就是在地下室裡頭了。   地面開始震動。瑪爾知道,西城門已經被黛奧城的部隊攻陷了。那個灰髮女子的預測成真了,老瑞的預言也成真了。腦中一片空白的坐在牆邊,全神貫注的聽著牆後傳來的,一陣一陣的吶喊,一陣一陣的金屬交擊,一陣一陣的慘叫。每一波的交戰,都離瑪爾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松鼠城的防線正在崩潰,他們過去是麥達最強的軍隊,但今晚卻不堪一擊,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現在根本不是思考那個的時候。明明是出來冒險的,現在卻膽小的躲在空屋裡,瑪爾深深感到自己的懦弱。所謂的冒險,應該是要出生入死的,怎麼會是躲在安全的地方呢?不過所謂的冒險也決不是白白送死,要出生入死,還有許多更有價值的場合。他們也差不多該接近市區了,看來松鼠城這次敗得徹底。瑪爾開始好奇地下室有些什麼東西,他想,下去看一會兒應該不會怎麼樣吧。   瑪爾拉開了往地下室的木門,光線透了出來。地下室有燈火,和他預期中的不一樣,不過正好。他走下鋪了許多綠色瓷磚的階梯,看看地下室裡有什麼。沒想到,木門底下的根本不是什麼地下室,而是一條狹長的通道,長得看不見另一頭有些什麼。瑪爾沒有看到任何一盞油燈,是兩旁的牆壁自然的發出淡淡的綠色光輝。這是光元素,大量的光元素。瑪爾知道,能夠建築一條這麼長的通道,而且牆壁全部佈滿了光元素,這一定是松鼠城城主給自己建的逃生通道。不,不應該是逃生通道,逃生通道不應該這麼亮,而且出口如此顯眼。瑪爾再往前走了幾步,更加確信這不會是一條逃生通道:每一步踏在地上,即使是最輕的一步,發出的腳步聲都響徹整條通道,回音不斷在耳邊繞來繞去的,這種地面根本不適合逃生用。同時,地面以上傳來的奔跑聲也穿透了地面傳進這通道中,幾乎沒有隔音效果可言。   「放火!燒個一乾二淨!」瑪爾依稀聽見地面上黛奧軍的吼聲。天哪,就在他在這條通道裡徘徊的時候,黛奧軍已經打進市區了,而松鼠城居然尚未投降!他們想要頑抗到底,讓自己的家鄉成為另一座西魯瑪廢墟嗎?   「隊長!打不過他們呀!」這是松鼠城士兵的報告聲,從東邊傳來的,他們已經退到那麼後面了。「還是投降吧!」   「我們還能退,還能退……」隊長猶豫不決。瑪爾在心裡大叫,敵人都打進市區了,要棄守就棄守,要投降就投降,還是你打算白白死在這裡,還拖累你的家人朋友?   「秋天的時候啊!上了戰場去,從此不曾再回來!入冬的時候啊!墓碑刻好了,說聲謝謝你的愛呀,再去尋良人!」   灰髮女子的歌聲浮上心頭。如果這就是松鼠城的居民們的想法的話,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他們會在月圓的夜晚在街上狂歡放縱,也不難理解為什麼守軍寧願一路退到市區內將全城一起葬送,也不願自己戰死沙場。這是什麼樣的時代呀,這座過去一直是麥達最強城邦的松鼠城,一旦敗陣時,卻是如此頹廢!   瑪爾說服自己,剛才那些想法,只不過是他想太多。松鼠城守軍隊長不願意投降,只是因為軍人的尊嚴,或者沒那麼浪漫,只是因為認為自己還能反擊,或者更不浪漫些,認為上級沒有下達命令不能投降。   剛才吵得連自己也嚇著的腳步聲,現在又傳來了。這次是兩個人的腳步聲,瑪爾很快就看見兩個著黛奧軍步兵裝備的人帶著軍刀跑下階梯。那兩個步兵一下樓梯就看見瑪爾,還有這整條發光的地下通道。   「你!他們是不是從通道跑了!」黛奧步兵拿刀向著瑪爾大吼。   「啊?不,只有我在這通道裡閒逛而已。」瑪爾輕描淡寫的說。他早就習慣被吼了。   「你想唬誰呀!給我讓開!」對方又吼。這兩個傢伙的吼叫聲還不如那位強森大叔有氣勢,但在通道裡的回音實在大得嚇人。   「我說真的,沒有其他人嘛。小點聲,你們搞得我耳朵好痛。」瑪爾用手按著耳朵裝模作樣。   「可惡!敢瞧扁我們!」那兩個步兵很容易就被激怒了,左邊那個大刀一揮就砍向瑪爾。   瑪爾突然抬腿一踢,掃中那名士兵的下顎,他被這一腳就踢得口吐白沫,手上的軍刀也掉了,瑪爾對自己這一擊收到的效果感到十分驚訝,但他還是順手將軍刀撈了起來,並且順便輕侮的說了一句:「嘖,你這肉雞也能當黛奧城的士兵?」另一名步兵還不識相,想再砍一次,瑪爾用搶來的軍刀擋了下來,又是一腳,這次他竟然整個人翻了過來,四腳朝天的跌在地上。   「我懂了,因為在上頭打不過敵人,所以才跑來這裡打混是吧?」瑪爾不屑的說。那兩名步兵被眼前的強敵嚇得魂飛魄散,連忙從地上慌亂的爬起身,互相攙扶著爬上階梯跑了。「嘖、嘖,」瑪爾露出今天難得的微笑。「至少證明了,黛奧城的士兵不是都這麼窩囊,這兩個傢伙只是特例吧。」   然而悠閒的感覺一瞬即逝,與之交替的是踏踏的腳步聲,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幸好頭頂上有天花板。這地下通道已經被黛奧軍發現了,再也不是個安全的隱蔽場所。不過瑪爾比較在乎的,倒是通道的另一邊到底有些什麼。轟隆一陣爆炸聲從頭頂上傳來,瑪爾被這突如其來的震撼搞得不知道為什麼腳下就開始往前跑。噢,他本來就想去看通道另一邊是什麼的,雖然不知道地面上那場爆炸對他有什麼威脅,不過他下意識的開始往前跑了。好不容易弄了把軍刀到手,但是糟就糟在這是把刀,瑪爾並不擅長用刀,而且刀也收不進劍鞘裡。

  索左爾.蘭其柏並沒有費多少時間,就找到了松鼠城的城主。弗格西.雷.奇奇亞看起來的確很像是在等候他的來到:他根本就沒有隱藏自己的意思,只是悠閒的站在中央大樓的屋頂上,瞭望著節節敗退的自軍。剛清理完樓下敵人的伊左不勒斯飛上頂樓,回到索左爾手上再度聚成一體,但奇奇亞並沒有看見,他仍然泰然自若的俯瞰著松鼠城,背對著索左爾。   索左爾一時竟不敢輕舉妄動了。   奇奇亞今年才二十出頭,父親剛死,他繼承了城主之位。新上任的他,正準備像父親一樣勵精圖治,將松鼠城發展成真正具有稱霸麥達實力的大國。但是和母親相依為命的他,受到政府高官的掣肘,使得他城主之位有名無實。當年,奇奇亞的父親以強大的權力訓練出一批只懂服從命令的官吏,正因為只需服從命令,所以效率很高。但是等到老奇奇亞一死,整個政府組織的弊端就出現了。當初被君主壓迫的官吏們,開始將自己受到的壓迫施加在新任的年輕城主身上,他們一個比一個想要奪權。奇奇亞深知想在這個時代稱霸,只有在軍事方面超前,壟斷魔法劍、鍊金術那些最先進的技術,而且要盡全力研究戰略,使松鼠城攻守兼資,但是他的年紀太輕,難以服人,最終只能處處讓步。對那些庸俗的先朝老臣讓步的結果,就是松鼠城被搞成今晚這個模樣——兵力不如他們的黛奧城,展現出了遠遠超越他們的武器技術,松鼠城的士兵武裝在那些精鍊的鋼刀之前形同無物。   松鼠城今夜將敗。慘敗。而他落得只能站在屋頂,默默的看著自己的城陷落。   「……索左爾.蘭其柏。」奇奇亞仍背對著他,但已經認出他來了。這名城主的聲音中,有著稚嫩,但也有稍加磨練便可散發出的王者之氣。索左爾暗自欽佩這個人,但那只會讓他更想大開殺戒。當然,他老早就沒有什麼殺戒了。   「弗格西.雷.奇奇亞。」   「……你就把我殺了吧。你不是喜歡見血嗎?」   「哼,死到臨頭,就能用這麼高傲的口氣對我說話?」索左爾輕笑一聲。   「何妨?」奇奇亞從上衣中取出一把匕首。「即使你不殺我,我也會死在這裡。」   「那你就自己死算了。」索左爾說:「我這個人對於殺人,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喜好。只是為了達到我的目標,非殺不可。」   「我也一樣啊。不只我,很多人都是這樣吧。」奇奇亞再度將匕首收起,看來他想要多說些話。   索左爾抬起頭,看著今晚的一輪明月。   「我說……今天是松鼠城一年一度的『月圓節』吧?」   「半年一度。」奇奇亞說。   「半年一度……那不重要。」索左爾指著松鼠城的街道。「街上該有酒吧?我們好好喝一杯!」   「啊?」奇奇亞吃了一驚,轉過身來,看這個本來要來刺殺他的逃兵。然後他開始咯咯的笑,因為他看見這個殺人魔的臉上顯現的,並不是因為殺戮而帶來的快感,而是彷彿剛與老友重逢的歡欣。   「我、我從來沒想過呢……哈,我從沒想過,死前應該是要好好行樂的呀!」   「因為你是個君主啊。」索左爾說:「君主在人民蒙受苦難的時候,是決不會想到行樂的。」   「原來你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啊!」奇奇亞感慨的說:「如果我是個好君主,現在就不會這個樣子了。」   他走近索左爾,眼神中毫無畏懼,即使知道任何時候索左爾都能殺他。他相當樂意現在和松鼠城的人民們一同赴死,當然,也很樂意先和索左爾去喝杯酒。   「你真是沒用啊。」索左爾說。他並不是輕侮,反而是有些開玩笑的意思。「這中央大樓裡的警衛們,不是保護你用的吧?」   「我有什麼好保護的?」奇奇亞笑著說:「對他們而言,沒有誰比我更值得馬上去死了。只要我一踏出中央大樓,他們就會殺了我。」   「是啊……不過你現在無須擔心,這大樓裡活著的人,剩下你我兩個了。」   「我今晚根本就不擔心!」奇奇亞說:「如何?你我要立刻去喝酒,還是讓我先去殺敵?」   「先去忙你的吧!」索左爾大笑:「我不殺你了,你適合死在戰場上!」

  瑪爾在地下通道中跑了很久,他開始感到不對勁。這條通道太長了,似乎不是通往松鼠城裡的任何一個地方。他甚至覺得自己或許已經跑離松鼠城了,因為離他越來越遠的地上噪音並沒有繼續靠近。過了很久,瑪爾才突然發現了什麼而停下腳步。   「……糟糕!我不是決定好了,絕對不往東逃的嗎?結果現在卻沿著地下通道一直跑,這不就等於是往東逃了?」   除此之外,要是離開松鼠城的話,愛蕾也找不到他。可是他跑了這麼久,還不知道通道的另一端到底是什麼地方,就這麼回去,他心中也有遺憾。仔細考慮便知道,一點點好奇心未被滿足的遺憾,與和同伴失去聯絡的損失根本不用衡量。至於預言的問題,瑪爾不想再去評估了,只會讓自己更加猶豫不決而已。瑪爾正想退回去,又想到,就算愛蕾兩天前就偷到劍,也不可能現在就趕到松鼠城,而且她說不定還沒行動呢。想到這兒,瑪爾才發現,自己答應了愛蕾的請求,離開游城之後,竟然從來沒想過愛蕾會失敗。或許是信賴同伴?或許是逃避這種念頭?不知道,但是瑪爾想,現在就先看看通道的另一邊是什麼吧,一眼就好,然後他立刻折回來。不過,如果這通道真的太長,那就提早放棄。   決定好了之後,瑪爾再度往前跑。這條地下通道一路上都是一樣的綠色瓷磚地面,一樣的發光牆壁,道路寬度感覺上也沒有任何變化,建造的時候用的技術想必相當高超才能做出這樣的通道。既然技術高超,而且可以動用這麼大量的光元素,卻不是松鼠城統治者用的逃生密道,那麼這裡到底是給什麼人通行用的呢?   或許要換個方向思考:不管這條通道的長度,它有可能抵達的地方是哪些?瑪爾想不到任何特殊的地點,畢竟麥達是南北向狹長的島嶼,重要的城邦也都是南北分佈的。沿著這方向走便會到達森林邊緣,然後就會看到海了。瑪爾心裡浮現一個可怕的假設:如果這條通道根本不通往什麼地方,單純是連接到海中,而在出口處有閘門……那就能解釋為什麼通道入口建在那麼顯眼的地方,上面仍毫無人跡。而如果瑪爾跑著跑著,海水衝了進來,那不就死定了?不,應該是想太多吧,瑪爾這麼對自己說。建一條長得能從松鼠城通往摩諾所非亞內海的通道,一點利益也沒有,而且建築成本不是用可觀、驚人這些形容詞就能打發的。但如果真是這樣呢?松鼠城離海雖不如黛奧城遠,但也是好幾個小時的路,現下沒必要特地去走。   就在瑪爾想放棄的時候,一堵牆出現在他眼前。他抵達通道的盡頭了。   這個距離讓他感到不自然。他似乎跑出了松鼠城的範圍,又還沒有離得太遠。然而,就在這個似乎不是任何重要地點的位置,通道中斷了,眼前有一扇巨大的鐵門。鐵門的表面被漆成綠色,使得上面有一些凹痕特別的明顯。瑪爾靠近一看,是幾行刻在鐵門上的小字:   夕陽的時候啊!燒著火的天,掉進我家後院裡!   月圓的時候啊!眼睛大大的,我家那隻小松鼠啊!跳呀跳上樹!   入夢的時候啊!就能見到她,隨她飛上天河邊!   夢醒的時候啊!星星埋葬了,我家那隻小松鼠啊,又來道早安!   瑪爾起初還不太認得這些文字,念了一次才想起,它們是今晚狂歡時唱的歌。這麼說來,這扇門的後面仍是松鼠城囉?瑪爾沒想到松鼠城竟然這麼大,跑了這麼久仍跑不出。輕輕拉一下鐵門,拉不動,再使勁拉一次,還是拉不動,看來是被鎖住了。   反正是松鼠城,瑪爾想,只要計算通道的長度,回到地面上之後就能知道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沒錯,現在只要回到原來的空屋就行了。或許還會有黛奧軍來攻擊,不過在這麼狹窄的地方,對方也無法佔有人數優勢。   這次戰鬥,能把松鼠城打得這麼慘,說不定師父率領的騎士團也來了?   「今天離開黛奧城的城門以後,你就沒辦法再和你師父學劍了。」   瑪爾非常努力的想讓瑞果的預言不要阻礙他行動,但是真的很難。現在的他,實在沒有臉面對師父。
【神速與風腳的盜賊】 【王族的造訪】
標音對照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卡斯坦.若可Kastein Nocke
雷恩.若可Ryan Nocke
以拉.克萊曼第Irael Clementi
物名
物名標音備註
小斷身刀Gliska畢路亞語。
大斷身刀Ayliska同上,將g-/ge-字首換為ay字首,就會從小變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