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幕之前】


幻想島:魔劍之書


  暴風雪並沒有停止。瑪爾總覺得連自己體內的骨頭都在轟轟作響,反倒是小木屋連晃一下都沒有。製造咒圖保護小木屋的愛拉里.魁兒,原來也是「六角形」之一,聽了休達的介紹他才知道。地位相同的阿浦勒斯就算了,連芬都不敬重她,諷刺的是現在要不是有她的咒圖保護,芬就要跟小木屋裡的另外四個人一起葬身暴風雪中了。

  昨天以前,瑪爾絕不會認為雪洛可.飛路會死在暴風雪中。暴風雪雖是惡夢般的天災,飛路卻是超乎他夢想所及的存在。然而,現在飛路靜靜的躺在二樓的床上休息,彷彿隨時都會死去。

  瑪爾坐在自己的床上,默默讀著字母表,用餘光關心飛路的情況。她身上蓋著的那件被單底下,是一副破了個大洞的軀幹。早上瑪爾掀開被單瞄了一眼裡面的東西,他立刻就後悔了。飛路的右胸肌膚和裡面的肋骨長回了一點點,血管也重新生出來了。更正確的說法是,就在瑪爾注視著飛路身體的那一秒之間,她右胸的肌膚和裡面的肋骨正一點一點的生長回來,血管也一條一條的重新生出來,並且若有似無的脈動著。瑪爾知道死亡經常慘不忍睹,但從未想過生命力也能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我要是有心的話,一瞬間就能恢復。」臉色蒼白的飛路大言不慚的說:「只要身體裡有材料,就能夠發揮『自由體』能力,而雪洛可族經常會保留多餘的材料。」

  「那為什麼妳不想瞬間恢復?」

  「你知道答案。」飛路笑著說。

  她指的大概是化成她雙腿的「多餘材料」芝理,不過瑪爾並不確定他了解雪洛可族的生理機制。他以為芝理既然可以化成她的腿,應該也可以化成她的右半身。應該說,「芝理」這個生命現在存不存在都還是個問題。

  「飛路小姐……我有一個古魔族語的問題。如果妳現在沒有體力回答,就不用回答。」

  「請說無妨。」

  「之前妳們提過『女兒』這個詞……伊德的女兒,之類的。」

  「那就是伊德族人的意思,只是我們稱之為女兒。比方說,我是雪洛可的女兒飛路。你們不也有這種稱呼方式嗎?」

  「的確有。比方說,我有個朋友叫比達.辛.托瑪,意思就是『托瑪家的長子比達』。」

  「我知道。」

  「可是,」瑪爾說:「那是因為比達有父親。」

  雪洛可.飛路沒有說話。

  「妳們說過,古魔族是從魔流中誕生的。魔界石的碎片掉進魔流,就會成長為古魔族。也就是說,古魔族沒有母親。沒有母親,就沒有女兒。」

  「有道理。」飛路說。

  「那麼,『女兒』這個稱呼又是怎麼來的?」

  飛路憔悴的笑了幾聲。「……對不起……看來我沒有體力回答。」

  「沒關係,該道歉的是我。」

  瑪爾正要回去讀字母表,就看見飛路左手輕輕一拉,黑髮長辮立刻脫落下來,剩下的短髮則散成了蓬鬆的紅絲——薔薇般的紅色捲髮。

  「……妳不是沒有體力嗎?」

  「可以沒有體力回答問題,但不能沒有體力每天換造型,這是我雪洛可.飛路的尊嚴。」

  「不好意思趁妳沒有體力的時候放肆,不過這還真是無聊的尊嚴啊。」瑪爾笑著說。

  飛路也跟著笑了。瑪爾就覺得她一定是個開得起玩笑的人,不知道昨天愛蕾那個漢斯先生的笑話是不是剛好戳中她的死角了。

  「話說回來,妳不是說要入境隨俗,所以才變成漢人的模樣嗎?」

  「我現在這個模樣是愛拉里。」飛路用左手指著那頭短捲髮:「愛拉里在紫冰島上也是人口眾多。」

  「看起來只是頭髮顏色比我深一點的森申人嘛……」

  飛路嘖嘖了兩聲。「我還沒變完呢。」她眨了一下眼睛。就在她的眼皮閉上又張開的瞬間裡,她眼珠的顏色從烏黑變成了灰紫。這下瑪爾無話可說了。

  愛蕾坐在一樓的牆角,像一塊髒掉的抹布,身上的血跡還沒有完全消除。她用那雙光環眼的餘光瞄著自己的右手掌心。只看得到掌紋。三條棕色的河、無數粉紅色的溝,在雪白的平原上結凍。她赤裸著雙臂,冷得快要結上一層霜,但她不在乎。   芬站在她的身旁,用自己的餘光遠遠瞄著她的掌心。昨天晚上,從那裡面爆發的漆黑魔法,傷得飛路到現在還躺在床上。所以她才不想學魔法,太危險了。可是這下要是愛蕾也不學魔法了,她有什麼面子繼續學投擲術呢?指望瑪爾嗎?他搞不好也嚇到了,看他現在連下來跟愛蕾說句話都不肯。   「真不知道瑪爾是怎麼回事,竟然不下來陪妳。」芬關不住嘴,把自己腦子裡的抱怨放了出來。   愛蕾眼睛也不眨一下。   「……那時候妳是什麼感覺啊?」芬換了個話題,好奇的問。   沒答案。   休達坐在客廳另一邊的茶几後面,身子趴得低低的,眉頭緊縮,手拿著光羽筆在寫信。她嘴裡不時吐出幾個聽不懂的字句,草綠色的頭髮前後晃動,在桌面上擦來擦去。幾個小時前,她說要帶愛蕾到維德罕城的艾芬法安王立巫術學院去,尋找對巫術與巫師體質有研究的學者。她剛好認識一位名叫瑪杜克.梅加瓦里.伊潔菲雅的學者,專攻的是「詛咒體質」。「不是說愛蕾被詛咒了!只是問問看而已!」休達慌張的解釋,不過不太能令人安心。   休達這封信就是要寫給梅加瓦里的。就算是用古魔族語,難解釋的事件還是難解釋。她必須說明愛蕾.昆手上的暗元素是雪洛可.飛路殿下畫上去的,因此就必須說明雪洛可.飛路殿下和路達恩.芬特地渡過內海來跟更早渡過內海的愛蕾.昆交易,因此就必須說明瑪爾.史提伊和愛蕾.昆是從海對岸來的,可是她又不知道該不該說出是音左略.阿浦勒斯擅作主張送他們來的,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明麥達島的通緝犯愛蕾.昆為什麼會在紫冰島上,自然也無法名正言順的請求梅加瓦里幫助,畢竟梅加瓦里跟她交情也不算深,跟裘沙或麗凜不一樣。   是啊,連麗凜都跟她翻臉了,梅加瓦里怎麼可能幫她嘛。她只不過是住在海岸邊的一個怕熱的妮兒。現在這個天氣,她反而還比較自在呢,真想打開門出去游個泳。不過魁兒的防護魔法是覆蓋在木屋建築上的,要是她真的開門,強風還是會灌進屋裡,茶几上這張信紙也會被風吹走,而且芬一定會大呼小叫。   「哇啊啊啊啊——!幹什麼!」   芬尖叫的同時,休達的信紙和手中的光羽筆都飛走了。雪花從敞開的門口吹進來,然後一個全身蓋著灰斗篷的人影堵在門口擋住了風,雪片從人影的周圍竄入木屋中。人影揭起遮住臉的帽緣,露出深藍色的瀏海和一雙藍寶石般的眼睛,酒紅色的眼角印記。   休達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不敢置信的眼神當中閃著幾滴淚光。   「麗凜——!」   牆角的愛蕾抬起頭來瞪著這個不速之客,還有蹦蹦跳跳撲過去的休達。她一面唸著「Ge banmicien vin thmades?」,一面拽著訪客的斗篷將她拉進來,然後迅速關上門。「Kanga ge plevenzub...」   「Micien siast.」來人略帶遲疑的回答:「Thma...myud thmaldiavi safoplevenkaga...」   愛蕾發現自己的感覺變得太敏銳了。她的耳朵彷彿貼在這兩人的嘴唇邊,每個字,每個「vin」、「scin」、「dan」——是這麼稱呼的吧?——都聽得一清二楚。   「誰呀?這個人。」臉上沾了幾片雪花的芬沒好氣的問。「長得一張音左略臉。」   休達興奮得根本沒空理會芬,她關上門之後就緊緊擁抱住訪客,對方倒是沒這麼熱情,紅著臉硬要推開休達。   「看臉就認得出是哪一族的啊?」愛蕾心不在焉的問。   「認得出來呀,特別是音左略,眼睛亮得跟什麼似的。嗯,當然也是有例外啦……等一下。」芬突然分心思索了兩秒,然後脫口對來人說:「妳該不會就是那個……不來了的古魔族語老師?」   音左略.麗凜轉過頭,將帽子整個放下來。她的臉很小,一頭深藍得不自然的及肩長髮蓋在頭上沙沙舞動。她從懷中掏出了一個藍色的東西,按在自己鼻樑上,原來是一副眼鏡,只是造型比愛蕾以前在內城看過的更簡樸,兩個極細的橢圓形鏡框,用短短的拱形棒從側面相連,除了顏色是鮮藍之外幾乎毫不起眼。   「您好,我是音左略的女兒麗凜。是您要學古魔族語嗎?」   跟休達一樣字正腔圓的畢路亞語讓芬嚇了一跳。「不不,不是我……是這邊這位愛蕾.昆小姐。」   愛蕾感覺到這位音左略的銳利眼神在她臉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後跟她的眼睛隔著鏡片連成了一直線。「……恕我失禮。」   「呃,什麼事情失禮……?」愛蕾眨了眨眼。   「那麼您又是代表哪位?似乎不是紫冰島的人。」麗凜很失禮的忽視了愛蕾的問題,眼神從她臉上揚長而去,轉回芬的臉上。   「我是路達恩.芬,代表……呃,」芬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報上阿浦勒斯的名號,但最後還是說:「……雪洛可.飛路殿下。」   麗凜瞪大了眼睛。   「飛路殿下受了傷在樓上休息。」芬看麗凜很好奇的樣子,又補了一句。   「……恕我失禮。」麗凜再度道歉,然後很失禮的擅自登上了樓梯,把抱在她身上撒嬌的休達也一併拖了上去。   愛蕾站起身來跟了過去,於是剩下的芬也只好一起上樓。樓梯板被麗凜沉重的腳步踩得嘎嘎作響。   上樓便看到瑪爾坐在床上,字母表浮在手中,他看一大堆人來了,裡頭還有不認識的,一時間不敢亂動;飛路勉強撐起上半身靠在枕頭上,用棉被蓋住右半邊的缺口,只不過棉被仍然塌成了一個令人不忍卒睹的形狀。   愛蕾也不知自己跟上來做什麼。音左略.麗凜(還有一直抱著她不放的休達)開始跟飛路講起了古魔族語,沒過多久芬也加入了會話,只剩下愛蕾和瑪爾這兩個局外人。雖然她們每一字每一句愛蕾都聽得一清二楚,但是不懂意思也沒用,反而平添困擾。   「瑪爾,在讀字母啊?」愛蕾指著浮在空中的黑字問。   「嗯。」瑪爾目不轉睛看著字母表:「那個穿斗篷的,妳知道是誰嗎?」   「聽說是音左略.麗凜,嫌休達的飯難吃所以不來教古魔族語的那位。」   「哦?那她現在來了……」瑪爾轉頭去看那位一臉正經的藍頭髮古魔族:「難道她回心轉意了?」   「那就太剛好了,現在飛路大概也沒有力氣教我們……我也沒辦法讀字母表。」   瑪爾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看她的眼睛。

  一如瑪爾的樂觀預想,維德罕城的學者音左略.麗凜改變了心意,決定接受好友妮兒.休達的邀請,來教兩位跨海而來的畢路亞人說古魔族語。她的表情很少變化,但是看休達感動成那個樣子,說不定麗凜其實也很在乎兩人的友誼呢。   雪洛可.飛路跟麗凜稍微交代了一下兩人的處境。雖然不知道她說了什麼內容,但應該有提到,這兩個望遠鏡角人或許在暴風雪平息之後就得進城去巫術學院,所以麗凜顯得有點急躁。她向愛蕾解釋,古魔族語不可能那麼快學成,所以只好先教他們到了巫術學院之後派得上用場的句子,基本的文法暫且不管。風雪未止的這段時間裡,關於古魔族語的任何事,瑪爾和愛蕾都必須硬吞麗凜說的話,不能提問也不能胡亂推論,以免讓自己混亂。   飛路本人則是繼續躺在床上靜養。她吩咐芬把理匣交給她,讓她抱在懷裡,據說理匣的魔流可以幫助她加快恢復;她又跟麗凜要了一本目前用不到的古魔族語讀本,當作平日的娛樂。至於教授魔法的事,既然現在風雪這麼大,芬沒辦法出去外面練習投擲術,這場交易也理當暫停——愛蕾也沒話好說,她現在根本沒有立場跟飛路討價還價。   小木屋裡有裘沙上次運來的食物,加上瑪爾能夠生火,所以麗凜也不用每天吃生魚了。不過瑪爾生火得要燃料輔助,不像飛路可以單憑火魔法的威力燒菜,所以休達偶爾會出去外面撿柴,還順便抓魚兼游泳。連芬都忍不住披上休達的毛衣(還有幾件沒被黑暗魔法破壞的),飛路也一直縮在棉被裡,麗凜更是完全沒有脫掉斗篷的意思,可是出門去的休達還是那件薄紗。芬擔心雪花會讓她睜不開眼睛,還自願借她護目鏡,但她說不用。愛蕾有一次偷偷跟麗凜老師問起這件事,幸好這不是文法問題,所以她大方的回答了:妮兒族生活在水中,原本好像是沒有穿衣服的習俗的,只有上陸的時候為了配合陸上種族的禮儀,會穿上特殊的服飾,稱為「禦縑」,意思是防護身體的絲帛,休達身上的薄紗就是她自己做的禦縑,不只如此,「休達」本人的名字就是「絲綢衣裳」的意思,據說是休達出生的時候,妮兒族的祭司為她占卜命運之後取的,如今看來也真準,休達肯定是妮兒族當中穿衣服的時間最長的成員。   「你們之後要去見瑪杜克.伊潔菲雅,」麗凜特別告誡愛蕾:「雖然大家都叫她『梅加瓦里』,她也習慣自稱梅加瓦里,不過那是外人替她取的別名,是在侮辱我們的卜名傳統。你們若要維護她的尊嚴,就必須稱她為伊潔菲雅。」   愛蕾雖然不太懂,也不太喜歡麗凜這種硬梆梆的態度,但還是記在心上。對她來說,這兩個名字都一樣難記。   幾天過去了,暴風雪仍然沒有停息。紫冰島的冬天,似乎比麥達島更嚴酷,畢竟黛奧城有森林庇護,以前愛蕾從來沒聽說過這麼惡劣的天候。困在小木屋裡的芬,這幾天來乾脆從二樓的冰牆上挖冰片下來丟,搞得手都凍傷了,被愛蕾臭罵一頓,但還是不死心,後來又偷偷練了幾次,只是每次都被神出鬼沒的愛蕾逮到。   愛蕾和瑪爾不只學會了字母,甚至已經背熟不少禮儀用語,也弄懂怎麼問路了。雖然麗凜不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每天吃飯的時候都嫌東嫌西的,不過她真的很會解釋事情,古魔族語教得清楚易懂,她帶來的讀本也很有趣。如今暴風雪持續的時間比預期中久,麗凜也放寬了提問的限制,開始教他們一些更抽象的文法規則。愛蕾感覺很敏銳,頭腦反應也快,發音學得也有模有樣,學起來毫不費力。她從來不知道,循規蹈矩的跟一個老師學書,穩定確實的日日進步,是這麼愉快的一件事。   只是她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東西。彷彿心上有個洞,但不是破洞,而是凹洞。她不知道,這個凹洞究竟是正在往內陷,還是想要往外膨脹,抑或者兩種感覺都有。

  麗凜送給瑪爾和愛蕾的練習用筆記本和光羽筆,正好讓瑪爾拿來寫筆記。今天,他在空白頁上寫上「六月二十八日」,看了一眼冰牆外塗鴉般的亂白雪,然後在日期後面寫上:「風雪漸弱」。他靈機一動,在這行字底下寫上了艾芬法安古魔族語:「bwanlenk vagameka serima semmicien(六月的第二十八天,風和雪)」,花了好幾分鐘勉強寫完幾個歪歪斜斜的字,他才發現自己不懂得怎麼寫「漸弱」。於是他在旁邊註記:「目前我學到的古魔族語僅止於此。」   休達之前說過,每個月一日是她和漢人朋友聚會的日子,這一次的聚會希望瑪爾和愛蕾也參加。不過如今看來,即使七月一日他們有希望離開小木屋,也是到巫術學院去。   「飛路終於答應再教我們一點巫術知識,直到我們出發前往巫術學院為止。三天前她的身體就恢復了,只是風雪仍然很強,芬沒有辦法練習投擲術,這麼一來交換教學就不成立了。今天早上,休達出門去看天氣,告訴我們這兩天之內風雪就會平息,最高興的就是芬。在這之前,她已經偷偷在二樓用冰塊練習了好幾次,但都被愛蕾制止了。她是個重視公平的人,這一點要說跟阿浦勒斯很像,倒也不知道算不算對;總之她跟我們約好了,今天下午如果風雪不停,她就把我們渡海的隔天,送到西魯瑪城來的最新消息告訴我們。愛蕾並不覺得這是多有價值的消息,不過我們還是想聽。風雪一停,信差就會來拜訪,休達把信寄出去之後,我們就不能在此久留了。飛路和芬會跟我們一道去維德罕城,但是飛路說,既然要去巫術學院,她繼續私授魔法並不妥當,因此到時候她會直接向學院推薦我們兩個人,名義是『留學生』;看來交換教學就到此為止了,只是不知道芬會怎麼做。麗凜不打算跟我們一起去,她說要是我們進城以後還想繼續學古魔族語,就乾脆到她的研究室去,只是她不提供寄宿。坦白說,我也不想再繼續叨擾休達了,這個地方真的很冷。我們在這座紫冰島上求生存的日子,顯然即將來臨。」   結果到了下午,風雪果然還沒有停。瑪爾、愛蕾和芬原本坐在客廳地板上,但是休達說那樣太見外了(真的聽懂了她的古魔族語,才發現她比誰都謙恭有禮,甜美的人魚嗓音也更增添幾分迷人),要他們一起坐在茶几周圍,一邊喝茶一邊談。目前這六個人剛好達到了這間小木屋的極限:把三張椅子搬開之後,茶几的大小剛好足夠六個人坐在周圍;樓上的床只有五張,不過休達跟飛路都說她們不用——之前飛路躺在芬的床上休息時,芬就去睡休達的床,休達則自己在一樓休息,倒也挺舒服的,愛怎麼亂滾都可以。   「我們是打算整理麥達島上的狀況,」瑪爾說:「所以休達小姐和麗凜老師可能會覺得有點無聊。」   「不會呀,我也很有興趣。」休達客氣的說。   「海外的消息,機會難得。」麗凜倒不是客氣,看她一派認真的樣子。   「咳,」芬清了清痰,然後說:「你們都這麼想聽,我反而很難開口……因為也不是什麼石破天驚的消息。」   「需要我代勞嗎?」飛路在旁邊冷靜的說。她今天的模樣是路達恩族,金黃色微捲的長髮,清澈的黃綠色雙眼,下巴和耳朵都尖尖的,脖子上掛了好幾圈深紅色的繩子,純白色的鵝絨質感禮服還是老樣子,一定要露出肩膀。   「不、不用了!這……這個也算是『交換』的一環,不能再麻煩飛路殿下了。」   「到底是什麼啊?」愛蕾不耐煩的催促她:「既然不是什麼大消息,就趕快說一說算了。」   芬不小心瞄到瑪爾的眼神,他正直視著自己。你這笨蛋在看哪裡啊!她在心裡咒罵了一句,然後硬是把目光轉回來,凝視愛蕾眼瞳中的日冕。   「你們知道塔蘭特城嗎?庫士島南部的小城。」   「知道啊,」愛蕾說:「在圖托魯山腳下,跟另一邊的吞卡爾城搶鐵礦,可是鍛造技術不怎麼樣。」   「塔蘭特城遭到索左爾.蘭其柏的襲擊了。六月十六日……『停戰雪』飄落的當晚。」   「我們渡海的那一天……!」瑪爾張大了嘴巴。   「實際上,」飛路插話:「那一天庫士島還沒有下雪,因此塔蘭特城還在備戰狀態,隨時準備跟吞卡爾城兵刃相交。畢竟,停戰雪前夕正是情勢最緊張的時機。」   芬接著說了下去:「索左爾就在這種狀況下,獨自一人攻擊塔蘭特城的軍營,殺了……他們所有的士兵跟軍官。一千六百多人。」   愛蕾和瑪爾都愣住了。   「結果,吞卡爾城並沒有出兵,要不然塔蘭特城就淪陷了……不,現在八成已經淪陷了吧。根本就沒有士兵的城,即使停戰雪也保護不了。」   「怎麼辦到的?」愛蕾眼睛裡的光環燒得火燙:「索左爾怎麼辦到的?沒有人看見嗎?」   「居民都以為是吞卡爾攻來了,少數目擊到索左爾的人,也只看見他用了鍊子劍。」   「太不合理了。」瑪爾說:「索左爾只有一個人,一天晚上,就算他有再強的力量,也不可能殺死一千六百多人。」   「不是說他有共犯嗎?」愛蕾在他耳邊發問,但他目不轉睛的看著芬。   芬皺起眉頭對他嘆了口氣:「沒有人看到共犯。夜色昏暗,如果索左爾故意讓自己顯眼一點當幌子,共犯藏在暗處,誰也不會知道,畢竟實際參加戰鬥的人最後都死了。」   「一千六百人……」愛蕾想像著那到底是怎樣的人數。望遠鏡角全體居民加起來也不到一千六百人。那也是當然,畢竟望遠鏡角只是黛奧城三十二個角之一。   「這是索左爾至今為止規模最大的攻擊。他之前銷聲匿跡了一陣子,大概就是在籌劃這個。」   「還是不合理。」瑪爾沉著的說:「索左爾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他是個破壞狂,做事根本沒道理。」   「我相信他很瘋狂……」瑪爾回想起在松鼠城遇見那個人的情境。「可是我親口聽他說過他的目的。他說他不殺一般人,只殺發號施令的人——他要破壞所有政府,讓所有人回歸自由。」   芬雖然半信半疑,還是姑且跟著他的前提走:「那他大概覺得,士兵也不算是一般人。」   「嗯……道理上是可以這麼說。可是我覺得索左爾的標準不是這樣。」   「哈,你很了解他?」芬譏笑他:「你跟他一樣是瘋子?」   瑪爾捏著自己的下巴,想不出反駁的方法。   「瑪爾只是想說,」愛蕾出來打圓場:「這次可能不是索左爾本人做的。」   「冒牌貨……」飛路依照愛蕾的假設推論:「或者,冒牌貨集團?」   「如果索左爾的意志沒有變,就只能這麼想了。見過索左爾本人的人寥寥無幾,只要有個扮得像索左爾的人當幌子,實際戰鬥的可能是一整批暗殺集團。」瑪爾問:「士兵們的死狀跟松鼠城的衛兵一樣嗎?心臟被貫穿,之類的。」   「很可惜,一樣。」芬一派輕鬆的說:「既然有人看到他用鍊子劍,那麼應該也有些士兵是被鍊子劍殺死的,只是傳過來的消息沒那麼詳細。穿著鎧甲的士兵心臟被貫穿……消息幾乎都集中在這個疑點上。」   「『神的子彈』——新型的魔法火槍,是吧。」   「我話說在前頭,」芬對露出半信半疑眼神的瑪爾義正詞嚴的說:「那只是猜想而已,連安璞倫都做不出那種槍。」   瑪爾把視線移到飛路身上。   「飛路小姐,妳覺得是什麼?」   休達和麗凜的眼神都變了,芬甚至鼓起了臉頰,飛路本人倒是面不改色。   「傳統的元素魔法不可能貫穿心臟而不留下焦痕。我們的攻擊魔法,幾乎都是以『熱』進行破壞。麗凜,我說得對嗎?」   「嗯,」麗凜戰戰兢兢的回答:「冰、風這兩類元素魔法是例外,但再強的冰魔法也不可能貫穿鐵甲,我也沒有聽說過能直線貫穿的風魔法。」   「冰魔法是靠全方位攻擊取勝的啊。」休達在旁邊補充。這是她第一次提到戰鬥的話題,令瑪爾有點驚訝。   愛蕾緩緩抬起右手。「……那這個呢?」   這次連飛路都睜大了眼睛。   「暗元素……黑暗魔法。」愛蕾說:「我用這個……貫穿了妳的右半邊身體,而且沒有留下焦痕。」   飛路下意識伸出左手,撫摸自己的右臂。   「不只如此,」瑪爾跟著說:「妳剛才說『傳統的元素魔法』,可是之前妳也說過,破天魔王發明了新的巫術。既然破天魔王是最強的巫師,她新創的魔法應該也——」   「不可能。」飛路捏緊自己的手臂。她注視瑪爾的凌厲眼神當中,首次展現出毫無掩飾的殺氣,雖然那只是極微弱、極被動的一絲敵意,彷彿在保護背後的某個人。   「為什麼?」瑪爾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飛路明確的抵抗意志,牽起了芬和麗凜兩人更強烈的怒意,連休達也微微縮緊眉頭。瑪爾突然發現自己的肩膀也在震動——是愛蕾的肩膀在抖,貼著他的左肩膀傳了過來。他重新體認到,兩個人類在這個地方是多麼的勢單力薄。   他的餘光,瞥見愛蕾的手。她並非因為害怕而顫抖——她握緊了右拳,正在集中精神。   愛蕾在保護他。   飛路彷彿也感覺到一股與她抗衡的氣勢,她的殺氣減弱了;旁邊的芬第二個察覺到危險,勉強收斂起自己的憤怒;麗凜仍然不悅的瞪著瑪爾,並不把愛蕾的敵意當一回事,可是休達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彷彿示意她不要衝動,讓她有點不知所措。   「懂得使用破天魔法的古魔族非常少。」飛路解釋:「除了我們『六角形』之外,就是幾位『破天』特別認可的計畫成員,比如說休達。而且,我們所有人都不熟練。就算破天魔法當中有不使用『熱』的貫穿性破壞魔法,也只有『破天』本人能夠使用。」她吸了口氣,然後說:「索左爾.蘭其柏不是我們的同伴,所以他不可能會用破天魔法。」   瑪爾心中的疑惑解開了一半。然而,這樣還不夠。   「那黑暗魔法呢?只要有暗元素就能啟動了不是嗎?」   飛路垂下頭。在這同一場對話中,她露出了至今以來最劍拔弩張的表情,現在又露出了至今以來最挫敗的表情。不知道究竟是她今天換的路達恩造型表情比較豐富,還是她真的動搖了。瑪爾想著,她的外表畢竟是假的。   但是外表真實的另外兩位古魔族,卻也露出了相同的沮喪表情,尤其是休達。只有不懂魔法的芬,不知所措的顧盼著自己的同族。她目光轉來轉去,最後索性再瞪瑪爾一眼。   「飛路殿下。」麗凜問:「我來的前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又說得更仔細了一點:「這兩個人要到王立巫術學院,原因到底是什麼?」   飛路猶豫了很久。休達在一旁焦急的關注著飛路,心裡想著她如果不肯說,自己該不該說。飛路殿下如果下令不准說,那當然不准說,可是如果她只是不想親口說,那麼休達身為麗凜的朋友,當然要讓麗凜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況且、況且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怖事件,要她不對朋友傾訴實在是——   「『黑暗魔法』失控了……」飛路長嘆了一口氣:「我用暗元素畫在愛蕾手上的咒圖,啟動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破壞魔法。我為了阻止失控的魔法,失去了不少身體。她說得沒錯,我的右半身被貫穿了,而且並沒有留下焦痕。如果這種魔法可以收束成拳頭的寬度,就能跟索左爾的攻擊達到一模一樣的效果。」   「等等、等等。」麗凜推了一下鼻樑上的藍框眼鏡:「我不太懂——為什麼您會在愛蕾手上畫上那麼大量的暗元素?」   「我沒有。」飛路說:「我只畫了一張顯示字母表用的『現象術』咒圖。只要魔流夠強,微量元素也可以啟動高殺傷力的魔法……」   「可是,『現象術』這種等級的咒圖……更何況,那是暗元素耶!活性最低的!」   「就是因為活性最低,具有挑戰性,我才會拿來當作他們兩個人入門的考驗。他們資質不錯,妳也感覺得到吧。」   愛蕾完全聽不懂這兩個人在討論什麼。   「所以她不但啟動了,而且還無視於咒圖的路線,把魔法改成另一種效果?」   「咒圖是平面的,只要有立體的魔流認識,就可以跳脫咒圖的導引……而且當時的狀況是她魔流失控,就像從身體裡滿出來,因此方向跟正常的施術剛好是垂直的……」   「太硬來了吧!」麗凜站了起來:「那要多大的魔流啊!您以為她是『星之紅閃』殿下嗎!」   星之紅閃。學習古魔族語的這幾天以來,麗凜老師提過這個詞彙兩次,一次是介紹艾芬法安歷史的時候,另一次是提到她們的故鄉魔界的時候。「星」就是休達當初提過的,魔界唯一的星辰「沙」;「紅閃」則是沙星的亮度突然增強的異象,幾萬年只發生一次,標示著天才的誕生。在只有一顆星的古魔族世界裡,擁有「星之紅閃」這個稱號的,是艾芬法安的創始女王、「六角形」的第三角,路達恩.馨——號稱古魔族二十萬年歷史以來,魔流最強的一人。   「『星之紅閃』的確是……很擅長黑暗魔法。說真的,所有魔法她都擅長,不過操縱暗元素更是她的強項。」飛路若有所思的說。   麗凜坐了下來。「飛路殿下,我剛才只是氣急之下亂說的,您不用當真。」   「我沒有當真。」飛路說:「只是我在想……既然魔流偏弱的路達恩族當中,有『星之紅閃』這樣的異類,那麼或許愛蕾.昆也是人類當中的異類。這就是我們想去巫術學院解開的謎……同樣的,也是我斷定索左爾不可能用黑暗魔法殺人的理由。正常的人類,就算給他塗滿一整面牆壁的暗元素,也啟動不了能鑽透一層布的魔法。」   「妳認為不可能有另一個異類?」瑪爾問。   「喂,瑪奇列克!」芬用力瞪了他一眼,但他還是沒有改變表情。芬氣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而且她希望在場所有人也都不要再說任何話最好。   可是她自己這句呼喊也是多餘的。愛蕾眼睛裡的太陽,漲滿了整個眼眶。芬嚇得往後一倒,飛路也立刻拉起麗凜和休達的衣角,隨時準備退避。   異類……   愛蕾感覺自己在膨脹。周圍所有人明明都在後退,卻同時在向她逼近,皮膚底下透出了血管的顏色,一個個的毛孔,她看見了越來越多的細節,但這些都不重要,一點壓迫感也沒有,她只是意識到了,而且總算分辨得清楚了,她的極限擴張了。然而,愛蕾也感覺自己在凹陷。胸口的洞越來越大,嚴冬的寒冷侵入了她的心,她心想被索左爾的神秘武器貫穿心臟的人會不會就是這種感覺。他們也都覺得冰冷嗎?他們也很想擁抱某個人嗎?   愛蕾轉頭,用燃燒著希望的眼瞳注視瑪爾。可是瑪爾沒有在看她。瑪爾一直沒有在看她。她早就意識到了,因為她的觀察力已經觸及了每一個連自己雙眼都看不見的角落——自從失控那天以來,瑪爾就不曾再看她的眼睛。   「瑪爾!」芬壓緊嗓子,微絲般的聲音越是奮力,越擠不出話語:看她的眼睛!拜託你看她的眼睛!   愛蕾猛然起身,搖晃了兩下,然後急沖沖奔上樓梯。瑪爾和芬同時追了上去,結果撞在一起。體格比較輕的芬比瑪爾多退了一步,結果只有瑪爾登上樓梯。芬落在後頭,用聲音超越他:「愛蕾——!」   「芬,退下。」飛路在背後命令她。   「飛路殿下,我怎麼能後退!」   「退下。」   「愛蕾她……愛蕾她不是異類!」   「退下。」聲音冷酷了一倍。   芬縮起了肩膀,不敢回頭。「我……我要是害怕的話,愛蕾要怎麼辦……!」   「妳以為妳是她的誰啊!」飛路壓過了芬的音量。   這一刻,休達和麗凜都無法動彈。   「……交給瑪爾。」飛路下了最後的命令:「妳在這裡煩惱的事情,她的同伴早就有答案了。」

  小木屋二樓是一片輝白閃爍的光幕,一個纖瘦的剪影站在正中間,瑪爾瞇起了眼睛,花了幾秒鐘適應光線。   愛蕾雙手按在冰牆上,好像正在往外看。瑪爾正要作聲,她突然拔出小刀,朝冰牆猛刺,敲下了一片透明的冰塊,然後又從散落在地板上還沒清理的那些衣物殘渣裡,找出一片顏色比較暗的布。她把布墊在冰塊底下,緊緊握在手中,然後專注的凝視冰塊。她做了一面鏡子。   「愛蕾,……」瑪爾開口,但只能呼喚她的名字,而且連這件事,他也做得不如從前踏實了。   冰塊被愛蕾握碎了。畢竟只是小刀刮下的薄薄一片。   「瑪爾,我的眼睛好怪。」愛蕾眼中的太陽,彷彿將她的臉頰染成了紅霞。   「愛蕾……愛蕾……」   「瑪爾,我是怎麼了?」   瑪爾忘了這世上一切的語言,只能反覆念著愛蕾的名字。但是在他的腦裡,自己的聲音漸漸浮現。你這次也無法給她答案嗎?你不是下定決心要給她答案的嗎?你真的沒有答案可以給她嗎?你真的這麼沒用嗎?你快想啊!四年來都沒有想過的問題,你到現在還要逃避嗎?你快想啊!   A. I.的那雙眼睛,閃過他的腦海。漆黑中,閃著淡藍螢光的眼睛。和愛蕾截然不同,但也是一雙神秘的眼睛。而他到現在,手指上還套著在心裡向A. I.發誓遵守的「戒律」。成為一名劍士之後,就要守護身邊所有的朋友。   「瑪爾,我是怎麼了?」更強烈的聲音刺了過來。她在呼喚瑪爾的名字。她沒有在問別人,這世上只有瑪爾可以回答她的問題。這世上只有瑪爾的答案,她願意相信。「瑪爾!告訴我!」   瑪爾走向她。她鬆開右手,讓布片緩緩飄落。   「從我認識妳的時候,妳就是這樣了。」瑪爾只有這個誠實的答案。「我……我很膚淺,我就是因為妳的眼睛才喜歡上妳的……從那時候開始。現在……妳的眼睛又更美了,我……不知道有沒有資格繼續直視。」   愛蕾完全放開了,任由兩眼流它們的淚水,流個痛快。瑪爾走過來了,他沒有後退。沒有在看她的這段日子裡,他也沒有背對過她,她知道的。   瑪爾伸出右手,停在她的臉頰前。「我可以碰嗎?」   愛蕾的頭微微上下晃動,光是這樣就讓她費盡了力氣。   他擦拭她左眼的淚。她一直哭個不停,所以他的手還不能離開。他不想讓戒律刮傷她的臉,而且光是用指背觸碰她,對他而言一點也無法滿足。他將手翻過來,用指肉輕抹她的眼角。溼潤的臉頰很軟,彷彿要讓他的手指彈起來似的。   「右眼……妳自己擦好嗎?」   她的右手在一片模糊中找到自己的右臉頰,然後開始笨拙的擦拭。她想起了,原來她的臉頰是這種觸感,原來他的手指是這種觸感,原來整顆心只剩下一個思緒是這種感覺,就像醒著昏迷。   「我……我的……」   「妳的眼睛很美。」   愛蕾搖搖頭,但還記得要用一點力氣,讓自己的笑容看得見:「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盡管你看。」

  瑪爾從樓梯口走下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將近一個鐘頭。芬的臉頰紅得跟什麼似的,而且膨得把眼睛都給擠小了。瑪爾對她招招手:「妳要不要上來?看妳也蠻擔心愛蕾的。」   芬二話不說就站起來,但隨即轉頭去看飛路。   「我也很擔心,」飛路笑著說:「我也去吧。」   「那我也去!」休達放下手中的茶杯。   麗凜用手指梳著自己的藍頭髮,眼睛左右轉來轉去。   飛路才剛起身,休達回頭看了一眼麗凜,然後又改口說:「還……還是不要好了,我在這裡。」   二樓,覺得有點累,坐在床上休息的愛蕾,看見瑪爾帶了兩個人上來,張大嘴巴說:「你幹嘛啦!」   「她們擔心妳呀!」瑪爾解釋。「休達小姐也擔心妳,只是不好意思上來。」所謂的不好意思是指對麗凜不好意思,不過現在不是講那麼清楚的時候。   愛蕾隨手抓起一片破掉的床單往他的方向丟,不過床單不是飛鏢或小刀,只能到處亂飄,而且最後還剛好飄回愛蕾膝蓋上。   「愛蕾,沒事吧?」飛路從樓梯口的陰影走進冰牆透進的陽光下,一頭金髮隨著光變成了綠色。草一般的綠色。   「哇。」愛蕾看著突然變得跟休達一模一樣的飛路,不知道該說什麼。竟然連身上那件純白禮服都瞬間縮成了水藍色的薄紗,簡直像是被陽光曬得蒸發了一樣。站在身旁的芬,似乎也不太習慣她這種變身。   「呵呵,算是代替休達上來看妳。」跟休達一模一樣的甜美嗓音說道:「待會兒再代替妳下去向她興師問罪就完成了。」   「不要變成我的樣子!」愛蕾說:「好怪!」   「偏要。」飛路露出了休達臉上絕對看不到的頑皮表情。   「……不舒服。」芬在一旁嘟囔。   「芬?」飛路用休達的眼睛斜瞪了她一眼。愛蕾心想,這人雖然會易容術,可是好像完全無心模仿別人行為舉止的樣子。   飛路眼珠子又轉了回來,跟愛蕾四目相對。就在愛蕾眼前,那雙休達的藍眼珠漸漸沸騰、燃燒,爆發出金黃的火焰。好熟悉的一雙眼睛。愛蕾剛剛才看過的。   「然後,代替鏡子讓妳看看,」飛路指著自己的眼睛說:「妳現在的眼睛是什麼模樣。」   愛蕾的嘴巴合不起來,她也指著飛路的眼睛,可是說不出半句話。   「飛路小姐,妳也變得出來……?」   「只是模仿而已,沒什麼難的。」飛路說:「但是,我只能模仿表象。妳這雙眼睛背後的意義,我並不知道。只不過,如果那是妳的『體質』,那麼那一天晚上,妳肯定是『成熟』了。」   「成熟……?」   「嗯,從那天起,妳的眼睛就一直是現在這樣。按照瑪爾的說法,在那之前,妳的眼睛裡就已經有一對小光環了。既然跡象一直都在,那表示妳生來就擁有這種『天賦』。就跟我生來能夠自由變形、瑪杜克生來能夠飛翔、妮兒生來能夠游泳一樣。」   「路達恩生來就會幫忙!」芬在一旁插嘴。   「那叫文化。」飛路又瞪了她一眼。   「我們沒有什麼天賦嘛……。」她不甘心的縮到一旁。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飛路再度轉回來,用那雙假的光環眼注視愛蕾,看得她忍不住伸腿一踢床單,往後靠到牆上。她徹底感覺到自己的眼睛有多驚人了,只是眼前的光環眼嵌在休達溫和的雞蛋臉上,不知道長在自己的圓臉上看起來又如何。「『異類』也是『類』,只不過是還沒找到同伴的一族人之一,沒什麼好寂寞的。雪洛可族在『這個世界』也只有我一個人……至少現在是。」   「我不寂寞啊。」愛蕾若無其事的指著瑪爾說:「我本來就有同伴的。」   飛路竟然用那雙可畏的眼睛做出了訝異的神情。她輕輕一撥那頭海草長髮,愛蕾才不過一分心,回過神來,眼前又是稍早那位穿著純白禮服的金髮路達恩了。愛蕾才想驚嘆她變身到底有多快呀,她倒是先開口了:「……失禮了。看來問題已經解決,反倒是我自以為是了。」   「呃,不、不會……」愛蕾錯過了驚嘆的時機。   「那麼——」飛路伸出修長的手指:「我們繼續來談正事吧。」   「呃。」愛蕾和瑪爾異口同聲。這傢伙不只變身快,態度變得也快。

  飛路所謂的正事,是離開小木屋之前最後一次的巫術教學。瑪爾看來大概還有瓶頸等著突破,但是只要勤勞練習,總有一天可以將魔法運用自如;倒是愛蕾,她已經證明自己的魔流遠遠超過了一般人類的程度,卻還沒有學到控制的方法,這是很危險的。在前往巫術學院之前,她必須學會如何將魔流穩定的引導到施術的媒介上。光是專注是沒有用的,必須將感覺完全覆蓋在專注的目標上——古魔族借用其世界之名,稱這種支配魔流的感覺為「魔界」。   這一個多星期以來,愛蕾的意識變得跟針一樣鋒利,不知不覺中察覺到了越來越多的細節。有些細節太離奇了,她總以為是錯覺或妄想:比如說,魁兒發明的防風咒圖其實藏在二樓的橫樑角落;比如說,休達家的壁櫃裡除了水生竹之外還有一把劍,讓她手有點癢;比如說,飛路的禮服底下似乎有兩個心跳聲,一大一小。她不敢問飛路心跳聲的事,所以也不知道這種異常敏銳的感覺到底是「魔界」,或者只是羅安說的,「財寶獵人的直覺」。畢竟,同樣會使用魔法的休達和麗凜,對周遭環境的反應力似乎跟普通人類沒什麼兩樣,偶爾她故意放輕腳步繞到她們背後,然後突然出聲,她們都被嚇到過。   飛路只教她如何分配專注與分心,以避免魔流再度失控,但沒有告訴她這份專注究竟能達到什麼境界。她想嘗試。她想超越。可是,超越的結果,很可能又會害某人受傷,特別是一直陪在她身邊的瑪爾。   這一天晚上,趁著瑪爾在樓上專心寫筆記的時候,愛蕾想好了發問的方法,一個人去找飛路。   「毋需擔心,」飛路只對她說:「就算梅加瓦里沒有答案,巫術學院的其他巫師也能教妳如何操控魔流。」   愛蕾忍不住了。「飛路小姐,」她問:「妳不擔心我學會魔法之後,自己想出辦法渡過內海回麥達島去嗎?」   「想得出來倒也算妳厲害。」飛路那雙眼睛裡的光環雖已熄滅,卻絲毫不減威脅。「到時候,我們會招攬妳加入破天魔王的計畫。正合瑪爾.史提伊的計畫,不是嗎?」   愛蕾渾身震了一下。   「哦哦,」飛路露出了招牌(只是每天都掛在不同臉上)的神秘微笑:「我猜對了。那麼請妳努力吧。」   「呃。」不知為何,愛蕾有種落敗的感覺。   小木屋二樓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因此這一天夜裡愛蕾一直沒有睡著,每隔幾分鐘就睜開眼睛,偷偷看窗外的雪停了沒有。芬縮在棉被裡,像個嬰兒似的;瑪爾也睡得很熟,呼吸的聲音有點吵;休達睡的方向不知道為什麼跟大家都不一樣;麗凜躺在芬和休達之間的那張床上,頭髮蓬得像個毛球似的,規律的上下起伏。   飛路康復之後,又跟之前一樣獨自留在一樓徹夜不眠。如果她的話可以相信,那就表示她期望愛蕾學會魔法之後再回麥達島,而不是現在偷偷回去。說不定這就是阿浦勒斯當初真正的目的,誰知道。古魔族這種生物,對她而言已經完全猜不透了。   愛蕾自己也想去巫術學院,學會魔法。如果她的體質適合的話,這種難得的機會當然不能放過。但是,她還是想多收集一點籌碼。她現在已經確定了,保護小木屋的咒圖就在頭頂上那根橫樑的最左端,也就是樓梯口的上方。即使去巫術學院也不見得能找到渡海的方法,但那張咒圖上面有她早已親眼見證過的答案。她要看一眼那張咒圖——就算不能偷走它,也要想辦法把它上面的紋路抄下來。等到風停了再行動比較安全,但是風始終沒有要停的跡象。要是天亮以後才停,她可就沒時間抄圖了……!   除了瑪爾以外的三個人當中,感覺最敏銳的應該是芬。休達跟麗凜與常人無異,芬在二樓偷偷用冰片練投擲的時候,也完全沒有察覺悄悄爬上樓梯逼近背後的愛蕾。除非飛路在一樓就能感覺到她,否則現在她爬下床,應該不會有人發現。   「虛幻足勁」。她之前向羅安學習「神速」步法的時候,羅安也建議過她可以利用這種步法,進一步提昇隱藏腳步聲的技巧,因此她養成了隨時找機會測試的習慣。可惜她一直沒有找到感覺敏銳至極的人作為標準,因此也不知道自己的無聲步法到底練到什麼程度了。此刻,唯一阻止她行動的,就是屋外的風雪,以及被一樓的雪洛可.飛路察覺的危險。   但她內心的衝動,已經快要戰勝這兩道障礙了。風雪正好可以將僅存的一點行動聲遮掩住,而且飛路也不可能察覺到她……要行動的話就只有現在了!   愛蕾躺在床上,將胸口的道具袋拉到眼前。她還是不記得裡面有哪些東西,麻藥還有嗎?憑藉著一點微弱的光線觀察,應該是沒有了,真可惜。算了,她現在唯一不可欠缺的,就是爬上橫樑的道具——找到了,鉤索。為了收在暗袋裡,跟其他道具擠在一起,她特地請人打了一個折疊式的鉤頭,她還記得當時鑄造師先做了一個按一下卡榫就會自動彈開的設計,結果發現按下去會發出響亮的「叮!」一聲,馬上就被她退貨了;現在從道具袋裡抽出來的這一小捆鉤索,上面的鉤子雖然得自己用手撐開,但正好可以保持無聲。   鉤子撐開的那瞬間,也不知是怎樣的轉折,她突然想起上次把道具全部倒出來的時候發現的那玩意兒。   那條金項鍊還在嗎?   不,沒有理由不在的,又不是消耗品,她也記得自己逃出游城的時候曾經把項鍊裝進袋子裡。   可是真的不在。至少她沒看到,袋子裡東西蠻多的,說不定又沉到最底下去了,畢竟是金做的嘛。她沒空管那麼多了,鉤索已經握在手上,眼前唯一的選擇就是丟出去。   無聲的,愛蕾走下床,傍若無人的走向衣櫃的殘骸,撿起一塊木片。然後,轉身。   拋擲鉤索也是投擲術的應用。只需要手腕巧妙施力,就能讓鉤子飛過橫樑,繞出一個圈,然後穩穩卡在樑底。   深藍的冰幕前,愛蕾和小木屋的屋頂,藉著一條繩索連接在一起。   愛蕾稍微使勁拉扯,頭頂上傳來微弱的嘎一聲。她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光靠這一條繩索爬上去,拉這一下只是確認而已。   宛若夢遊一般。她手上牽著繩索,身子一斜,往左兩步,然後輕輕跳到空中,赤裸的右腳點在冰牆上。   這是她第一次拿「冰」當跳躍的著力點。腳掌離開牆面的那一眨眼間,彷彿像是撕去了她一層皮似的,將時間與意識也撕掉了一大塊——   僅僅只有一瞬間,但她的腳滑開了,這一跳並沒有成功。不過愛蕾並不怕失敗,這裡是牆角,她的右腳雖然沒有成功施足勁道,但是左腳還來得及離地,踩上她熟悉的木板牆面。嘎……木板果然發出聲音了,愛蕾猛一咬牙,彷彿這麼做就能把聲音悶住似的。   ——飄落。愛蕾再度恢復理智的時候,自己已經離地三尺,趴在橫樑上。她知道自己一共踏了四步,不算太順利,如果路達恩.芬沒有熟睡,剛才的聲響應該會讓她睜開眼睛。可是愛蕾現在趴在比自己的身體還寬的橫樑上,與其探出頭去看情況,不如隱藏好自己。她將鉤索收回來,摺疊好裝進道具袋裡。   抬頭一看,一個長方形的物體,在前方不遠處微微散發著綠光。這光暈完全被橫樑遮蔽住了,在底下的人想必怎麼看都看不到吧。爬到橫樑另一頭,比剛才的跳躍簡單多了。她將木片叼在嘴上,伏起身子,像豹一樣,耐心的踮腳走向綠光。   長方形的咒圖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白色的紋路,浮現在淡綠色的紙片上。這張紙貼在牆壁上,也不知道是用膠黏的,還是魔法的力量,更不知道黏得牢不牢,愛蕾現在也不敢伸手去碰,畢竟風雪還沒停,萬一咒圖掉下來,破爛的小木屋被吹垮就糟了。   愛蕾將木片放在咒圖的光暈底下,然後從道具袋裡取出了一個更小的袋子——紅魔皮製的毒針袋。愛蕾並不喜歡為了自己的裝備而殺紅魔,畢竟牠們也算是居民,這個小毒針袋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紅魔皮製品。不管她怎麼活動,毒針絕對刺不穿袋子。雖然是「毒針袋」,不過袋子裡並不只有毒針,還有一把拇指大的小刀。她取出小刀,照著咒圖上的白色紋路,開始在木片上刻下圖案。   這麼做究竟有沒有意義呢?抄下的圖案,能夠發揮跟咒圖一樣的效果嗎?   愛蕾知道自己現在做的事並不算聰明。她本來就不聰明,她只懂得憑直覺行動。不過,哪怕多一張手牌也好,或許瑪爾就能發現扭轉局勢的方法了。   橫線、直線、交叉。用小刀在木片上刻劃,即使手巧如愛蕾,也有些圖案特別難畫。比如說,圓圈就很難畫。   「妳畫成三角形囉。」一個空氣般透明的聲音,吹進了愛蕾的左耳。   愛蕾眼睛裡的太陽瞬間西沉,照亮了左手邊。在微弱的綠光中,仍然呈現淺紫色的一張清秀臉龐,絲絹般的長髮,垂在交叉的雙臂上。十天前見過的雪洛可.飛路,趴在橫樑上看著她,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   「哇嘎啊啊啊啊啊!」   愛蕾像是喉頭的塞子被拔掉了似的,所有的聲音一口氣傾瀉而出,然後碰的一聲巨響,她從橫樑上摔了下來。她倒在地上,慌張的揮舞手腳,一時間爬不起來。飛路飄浮在空中——現在距離拉開了,愛蕾總算看到那個裸露兩肩的淺紫色身體背後,有一雙漆黑的翅膀。她滾了一圈,撞到牆邊,然後看見瑪爾和芬都坐著,在各自的床上,瑪爾手裡的火焰劍,抵在芬的咽喉上。休達和麗凜也慌慌張張的爬起來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被這詭異的情境搞得一頭霧水。   飛路緩緩降落,那雙翅膀的動作看起來有點疲勞,看來原本就沒辦法讓她在空中停留太久。   「雖然風雪快停了,不過還是感謝妳沒有把咒圖撕下來。」飛路寒冰般清澈的聲音說。
【兩樣的變化】 【信鳥冬返】
標音對照
地名
地名標音備註
塔蘭特Tarant
吞卡爾Tunkal
人名
人名標音備註
瑪杜克.梅加瓦里.伊潔菲雅Madookayb Megawarii Izefia古魔族只有兩個名字,族名與卜名,梅加瓦里是紫冰島上的海外人幫她取的綽號。有的古魔族也會為自己取綽號,不過這都是來到摩諾所非亞之後才有的習慣。
物名
地名標音備註
禦縑belescilda貝雷休達,抵擋的絲絹。
Scar
魔界Swigshvoe

古魔族語筆記
原文翻譯解說
Ge banmicien vin thmades?這麼大的雪,妳為什麼要來?魔界不降雪,所以用micien「細冰」代稱。
Kanga ge plevenzub...妳不是都寫了那封信……
Micien siast不過是雪
Thma...myud thmaldiavi safoplevenkaga...在……在我看來寫了那封信是有點失禮啦
bwanlenk vagameka serima semmicien...六月二十八日,風雪……古魔族語當中,序數跟基數沒有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