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寫文章最辛苦之處在三：開頭、中間、結尾。這不是廢話，如果不費心思去沈澱經驗、去反芻知識，是寫不出好的開頭的；如果不細心修飾、不縝密的思考整個架構，也寫不出好的中段；如果不回應前文也不接續氣氛，既不能乾淨收束又辦不到留存餘韻，那便談不上好的結尾。其實許許多多更要緊的事都有這三處辛苦，哪輪得到區區寫文章啊，去，滾開。

　　話說，一篇故事最不負責任的開頭，應該就是說什麼「我有個朋友……」了。首先說我有個朋友，再敘一敘他什麼背景，然後把幸或不幸全倒在他頭上。這很對不起當事人，不過我問過了，他說沒關係。

一

　　我有個朋友，他通常很快樂，但是他也有許多煩惱。他煩惱時也很快樂。我不能昧著良心說他風流倜儻英俊瀟灑，而當然他也不是四處耍色的花心蘿蔔，不過基於某句漫畫裡常被用來安慰主角的話（「你有很多別人沒有的優點！」），他總是有著不錯的異性緣。「緣」嘛，伴隨幸福而來者有之，伴隨煩惱而來者有之。

　　跳回最前面一下。剛才說到最不負責任的開頭，不過這不負責任的開頭有一個很負責任的補救辦法，那就是夾一段宣告，說：「不是我喔！是我的朋友。」雖然這往往適得其反。不管如何，這次請你一定要相信：

　　不是我喔！他是我的朋友！

　　回來主題吧。我朋友的煩惱，因為他看似很快樂的面對，所以好像也不算什麼煩惱。再加上他又那麼聰明，煩惱都能想到方法迎刃而解的（寫到這裡不禁顫了一下——神啊請原諒我）。

　　鬼月與仲秋之際，處處古意盎然之時，我朋友說他他媽的碰上麻煩了。到處與人結緣的他，被一個女生告白了。這件事既浪漫又空虛，因為他對她的感覺還沒有好到那個地步，他措手不及。要形容他困擾的樣子還蠻難的，姑且用「哎呀呀」跟「怎麼辦」六個字來表示吧，請讀者一面用右手按著眉梢，一面踱步繞圈一面反覆讀這六個字來體會看看。

　　我朋友哎呀呀了三分鐘，又怎麼辦了五分鐘。當時有三個人在聽他煩惱（一個是我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一個是我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某一個朋友；一個是我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們另一個朋友——聽起來很熱鬧吧，實際上當然還是三個人），大夥兒為了他集思廣益，最後給他三個選項：

　　一、相信直覺，順從渴望，不想就拒絕，想就答應，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在他的狀況來說就是「拒絕」。自私，不過高效率。

　　二、考慮到答應與不答應對自己名譽聲望及往後社交活動造成的影響，成立專案小組研討後推出妥善的配套措施。在他的狀況來說就是「答應」。不會得罪人也不傷人的心，只是我討厭這方法。

　　三、殺了她再自殺！就什麼都解決了！（噓——！）

　　於是我朋友又哎呀呀怎麼辦了十分鐘，終究決定不了。最後他只好選第四項，打拖延戰術。我們三個也靜觀其變，保持事不關己的悠閒態度，享受四個人裡面只有他一個人在煩惱的殘酷快感。

二

　　再跳回最前面一下。不負責任的開頭有了，不負責任的中段是什麼呢？有一招很高竿，叫做「這是後話，我們暫且不提」——欠你一塊錢，過個半年你忘記了就不用還了。

　　回題，剛才說到我朋友的煩惱，打算用拖字訣處理。不過這是後話，我們暫且不提。

　　中秋將近之際，遍地落花之時，我和朋友（又另一個朋友）文興大發，詠月懷古之情如長江流水源源不絕放乎四海，於是我下了決心，要在良辰吉時作一文將中秋傳說翻版重現。說是容易，做可甚難，我與朋友討論良久，又自己苦思數日，仍舊不得，還作廢了寫到一半的稿。想當初我自詡最擅長的便是舊題新寫，如今卻空在滿坑滿谷的中秋神話裡嘆著哎呀呀怎麼辦，我不禁汗涔涔而淚潸潸了。

　　後來，水分蒸發夠了，文章也寫出來了，中秋節也過了。不過，新的問題也浮現了：那校刊呢？我拿什麼貢獻它？算了，那是後話，擇日再談。

　　我把自己的煩惱幾筆帶過，也不是為了襯托出我朋友的煩惱比較棘手，不過他真的是比我多困惑了很久。中秋過後，他還在困惑，而且又更加的困惑了。

　　「哎呀呀，怎麼辦？我還跟她一起看月亮！」他說。

　　「月亮掉下來了啦，月亮。」正在煩惱自己的Ｋ書計畫的另一個朋友不耐煩的說。

　　「——好標題！」正在為校刊煩惱的我從椅子上跳起來。「我幫你寫個傳記吧，題目就叫『月亮掉下來了』！」

　　「噓——！」他說。

　　我想他在噓我的時候，心裡應該經歷了從與那個女生第一次認識到現在的酸甜苦辣愛怨情仇吧，聽他噓得那麼語重心長的。當下我就要他好好分享一下他的經驗（套用漫畫家的說法，這叫做「作者外出取材」）。

　　「應該有五個八個吧？每個都告訴我。」我放膽的問他。

　　他說只有三個。只有三個？我想著，他五分鐘大概就講完了吧，這樣我有什麼好寫的？

　　結果他講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吧。

　　我聽他回想著過去，彷彿一切都是昨天才剛發生過一樣。他的故事裡，開頭的相識需要緣分，那是難以超越命運的困難；中間的維繫需要耐心，那是一不小心就會失手的困難；結尾的分開或許是最困難的，因為他除了「斷然拒絕」之外好像一直也沒有想出過別的辦法。那彷彿就跟寫文章或做任何事一樣。

三

　　初入暮秋之際，乍暖還寒之時，我朋友說他終於下定決心了。其實他要選擇哪一項，我都不會干涉他（除非他真的選了第三項），不過聽到他說他決定不答應，我還是有些惋惜。話說回來，如果他說他決定答應了，我除了惋惜之外好像也沒別的辦法？

　　這天晚上月亮掉下來了。當然，那是因為月亮每天都會沒入地平線一次。我煩惱著文章的標題應該叫做「月亮掉下來了」還是「月球擊墜計畫」（？）的時候，我那某一個朋友正為了他落入低潮的考試成績而煩惱著，我那另一個朋友也為了他一本急著要看的書不知道放到哪裡去了而煩惱著。四個人裡又剩下他一個人沒在煩惱了，他看起來超快樂的。

　　十幾歲的小孩怎麼總是這樣呢？這個煩惱完了輪到那個煩惱，永遠不會有止息的一天，醒著時煩惱著該如何跳脫出煩惱，睡著時煩惱著該怎麼樣才能不要像醒著時那樣煩惱，而任憑窗外的月亮每天從東方躍起，向西方墜落。要形容他們困擾的樣子實在很難，姑且用「怎麼辦」跟「哎呀呀」六個字來形容吧，請讀者躺在床鋪上抱緊枕頭和棉被往左翻一圈再往右翻一圈來體會看看。

後記

　　剛才說過了最不負責任的開頭與最不負責任的中段，那麼最不負責任的結尾是什麼呢？

　　……開什麼玩笑！我才不會不負責任的草草了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