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Nachtgaffer


10◆幻覺

  「阿姨您好!」
  『妳好……請問妳是?』
  「我是夏文豪的同班同學。因為他從來沒有請過病假,同學們覺得有點擔心,所以要我來探望。」
  『原來如此。文豪現在還在醫院休息,他很好,不用太擔心。』
  「醫院……?他生了什麼病嗎?」
  『沒事的,醫生說他只是貧血而已。只要多休息就沒問題了。』

  因為自己在說謊,所以反而不會想到對方也在說謊。
  她雖然沒有見到夏文豪,不過既然夏媽媽說沒事,那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雖然,以前好像沒有聽說過夏文豪貧血這回事。
  她仍然放心的向夏文豪的媽媽道別,走上自己回家的路。

  貧血。實在是很差勁的謊言。
  ——睡眠覺醒中樞機能失調造成的突然昏睡,通稱發作性睡病。醫生是這麼說的。
  「目前還沒有根治這種病的方法。不過不用擔心,文豪很快就會醒來了。」醫生還說。
  『嗯……謝謝你,敏。』

  歌聲響起。敏專屬的鈴聲。
  『喂?』
  「喂,文豪醒來了。」
  真的很快。
  『好,我馬上過去。』

  2001年3月23日,星期五。   晚間七點四十分。   終於,我醒來了。   ……妮璐妮璐呢?   我坐起身,才發現這裡不是我家,更不是我的房間。我在睡覺的這段期間,不知道是誰把我帶來這裡了。   不,我當然知道是誰。一定是媽媽吧,她發現早上怎麼叫都叫不醒我,以為我死了……   我自己也以為我會死。死在現實世界,然後永遠成為夢境世界的居民。和訪客一起。   「要死也要抱著妮璐一起死」   我有這樣想過。不管是喜歡還是討厭,妮璐妮璐都是我放了很重感情下去的鬧鐘。   看起來像是醫生的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他的臉上布滿皺紋,但是笑得很親切。   「感覺怎麼樣?頭暈不暈?」醫生問。   「不,一點也不暈。」我搖搖頭。還真的一點都不暈。   「很好!」醫生說:「來,下床走幾步。」   「醫生,你覺得我得了什麼病?」   我想看看他的反應。我知道我沒有什麼病,不過從醫生的角度看就不一定了。醫生就是專門看病的。   「我覺得嘛……」醫生很認真的想了一會兒。「……我覺得你只是想睡覺。現在你睡飽啦。」   我對這個答案不太滿意。原來,我其實也有點期待醫生會知道我要的答案。   「你媽媽待會兒會來接你。先在這裡等一會兒吧。」   這個醫生親切得很不自然。不過我也沒別的辦法,只能坐在病床上等待。   「我心裡一直在懷疑,妳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人呢?」   『在夢裡,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說不定,我真的只是個幻影。我的記憶、我的靈魂,或許我的全部,都只是你創造的幻影。』   「那麼我也一樣。」   『我們都是幻影。就算覺得自己活在現實世界,那些也都是假象。』   「那現實到底在哪裡呢?」   『現實都是假象。從一開始就沒有現實這種東西。』   「……那妳這句話的頭兩個字是什麼?」   『呃?』   「這次的夢境好無聊……只有我們兩個,跟一隻一百倍大的妮璐妮璐。」   『想要一堆布景的話,醒來以後就有了。』   「可是那樣就沒有妳了。」   『還有別人。很多很多的人。』   「可是那些都不是妳。不是妳的許多人,在一大堆布景裡走來走去,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只是幻影。』   「就算是幻影,妳也是個很有特色的幻影。」   『……』   「而且妳還幫我想出了妮璐的新名字。謝謝。」   『……不要為了那種小事……』   「對不起!我想要感謝妳的,不是這麼小的事情。總之,謝謝妳。」   『我有什麼好感謝的嘛……』   「雖然好像什麼也沒有改變,可是我真的覺得,因為妳的出現,改變了很多事。所以,我想要感謝妳。」   『我根本什麼也……』   「煩死了,快說不客氣!」   『……不客氣。』   「時鐘又要轉滿一圈了。一圈到底是多久?」   『我也不知道呢……』   「好像不是固定時間的樣子?」   『時間也是幻覺。』   「也對。」   『……你要走了嗎?』   「咦?」   『不,你不能再留了。』   「說得也是。」   『那麼,下次見。』   「嗯……下次,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到時候,可以幫我準備豐富一點的布景嗎?」   『我會試試看。』   不知不覺的,我又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睛。只是這麼做並不會再度進入夢境,但是我和訪客對話的聲音卻一再浮現。   我不希望這是幻覺。誰來告訴我,這不是幻覺。   2001年3月23日,星期五。   晚間八點。   媽媽帶我回家,路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不用說,我知道她很擔心。順從訪客的任性,這是第一次,而我已經決定了,這是最後一次。

11◆積木   夢境的場景,仍舊每次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只不過從那天開始,每一次的場景中都會出現妮璐妮璐。   2001年3月26日,星期一。   我站在美術教室門口。沒有課,門鎖著。   手中的這片光碟,是學校的(唯一一位)美術老師畫的插畫集,是昨晚媽媽要我幫她拿來還的。   美術老師的名字叫做陳穎歌。因為提到「穎歌」時,總會讓不知道的人以為是位男性,所以她通常都使用「可可」這個筆名,即使對學生也一樣。   同時她也是媽媽的工作伙伴。   門上吊著一塊米老鼠頭形狀的木牌,上頭刻著「可可努力中」的字,還有一隻正在跑步的米老鼠。   我敲了兩下門。   「可可老師?」   「可可老師在嗎?」   「可可老師?」   我決定把木牌翻過來,露出刻了「可可休息中」和睡覺米老鼠的那一面。   然而,就在我伸出手要去動那塊牌子的同時,門也打開了。   「嗯……是文豪嗎……」眼鏡歪到一邊的可可老師說。   我把插畫光碟交給她之後,並沒有馬上離開。下一節她沒有課。   「可可老師,可以問妳一個跟美術無關的問題嗎?」   「好啊,說說看。」   「嗯……妳對『夢』有什麼看法?」   可可老師想了很久,然後,她帶我走進美術教室。   從講桌上堆積如山的畫紙中,她找出了一張發黃的圖畫紙。   「我覺得夢就是這樣子。」可可老師簡單的說。   而我完全看不懂那畫。那看起來像是暈染的色塊背景當中,疊了一座積木山。   「我可以借回去慢慢看嗎?」   「不行,這是我很重要的畫。」可可老師笑著說。「我國小的時候畫的。」   國小畫的圖?那時候妳就已經看清夢的模樣了嗎?   為什麼我看不清?   這一天的夢境裡出現了積木。看來對於場景,我還是有一點影響力的。   我和訪客在一條寬闊的鄉間公路邊散步。兩邊都是一眼望不完的農田。   妮璐妮璐變成了一頂有貓耳的帽子,戴在訪客的頭上。鐘面只剩下兩個拇指大。   至於積木則被她拿在手上把玩。   ——什麼嘛,那些都是我的東西耶。   這場夢裡我們什麼也沒說,只是一直走,不停的走。   夢醒的時候,又是七點四十分了。   妮璐妮璐的鐘面上顯示的是七點三十九分。我已經成為比牠還準時的鐘了。   就從這一點,我發現到這一切都不對。雖然沒有訪客的乏味生活我並不喜歡,但是每天和幻覺共舞絕對不是正確的。   我要改變它。

12◆五分   星期三到了。   徐潓那份十九頁的報告,變成了四頁打字稿和五張A4尺寸的彩圖,拿在我手上。   接下來,這四頁文字稿將會被我變成五分鐘的報告。如果跟練習時的狀況一樣的話,報告應該會在四分三十秒左右結束。   ——我沒有在害怕。我相信。   會讓人感到害怕的來源有很多。第一個是,教室中分成幾個小團體熱烈交頭接耳的情景。   然後,陳怡君似乎不喜歡我的草稿。她用一種「那是什麼鬼玩意兒」的眼光看著我手上的一疊紙。   而這也是第三個恐懼來源:我把徐潓的十九頁書面報告忘在家裡了。   「『你』!居然會『忘記帶』?那是要『交』的耶!你『睡昏頭』啦?」她說話比平常更用力了,以致於隔壁組的人也轉頭來看發生了什麼事。   「大概吧。」既然她都幫我準備好理由了,那我也懶得想別的藉口。   「什麼叫『大概』?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她好像偏要我動腦筋的樣子。   但就在我準備動腦筋的時候,第四個恐懼來源走進教室了。   「……好的……今天是不是應該作分組報告……?」詹老師推了一下眼鏡。   沒有人回答。   「……那麼,好的……從第一組開始……」   當下沒有人有反應。詹老師把講桌後頭的椅子挪到旁邊,然後緩緩坐下。   「……第一組是哪些人?」   幾位同學在座位上扭動了一會兒,不太情願的離開自己的桌椅,聚到講台的一側。他們互看了幾眼,最後其中一個人被推到講台中央。他並沒有馬上開始報告,而是在原地遲疑了一會兒。我對此相當滿意。   我確信他們花了不只五分鐘,從拿破崙出生講到他翹辮子。甚至,書面報告中有些字他們不會念。   然後,沒想到第二組的報告主題也是拿破崙。這使得教室裡的氣氛更加沈悶了。   「至少我們的『主題』比較不一樣。」陳怡君放心的說。   我們這一組真的應該派妳去報告的,妳的抑揚頓挫絕對能讓全班提起精神。   「沒辦法,那幾張就『直接』拿去交好了。『釘書機』?誰有『釘書機』?」   「我有。」我說。   「……『拿出來』啊,『光說不練』是怎樣?」   「我還要拿這個報告,待會兒再釘!」   然後我聽見全班同學鼓掌的聲音。想必是在我沒注意到的時候,第二組的報告也結束了。   而第三組就是我們了。……不,從他們動也不想動的樣子看來,第三組只有我了。   『那麼我建議你上台作口頭報告。』   為什麼訪客要這麼說?她覺得我辦得到嗎?   深呼吸。深——呼——吸。   「老師,各位同學,我們第三組今天的歷史報告,將以法國大革命時,被實行恐怖主義的雅各賓派送上斷頭臺的羅蘭夫人為中心,探討大革命時代『自由』概念的變遷。在那同時,我也想要分析看看現在的『自由』和法國大革命當時的『自由』有何不同,以及我們是否從歷史中學到關於『自由』的教訓。」   前言一說完我就後悔了。我的書面報告上並沒有那麼多東西……這下恐怕會超過五分鐘。   自由!反正自由嘛——自由就是——比方說吧,言論自由就是——講超過五分鐘也不會馬上被趕下台——   這一天是2001年3月28日,星期三。我想這足以成為我的紀念日。   從我自己嘴裡發出過什麼聲音,我居然一點也記不得;反倒是台下同學手中發出的聲音,到現在似乎還在耳邊。   而那一份九頁的報告,則被釘起來交給歷史老師。   我那時候到底在台上說了什麼?   幾小時前的事記不得,我卻想起去年自己在課本上寫的一段文字。   同學,你是世界上眾多自由的人當中的一個。   你擁有各種自由。特別是,你擁有說謊的自由。   也就是說,你可以變造自己的名字,讓自己貌似別人;你可以竄改自己的記憶,讓自己成為別人。你甚至可以將自己一分為二,成為自己的影子。   也就是說,這世界可以只為你一個高明的說謊者,分裂出無限的平行世界。   但是,換個方向來說,即使你不願意,一旦心中的想法被翻譯成語言或文字,你已經有一部分是在說謊了。   也就是說,你早已變造你的名字;你早已竄改自己的記憶;你早已一分為二。   你早已是個高明的說謊者。我也一樣。   我現在就在說謊。   我現在……就在說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