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對很多人感到厭煩。有一些自以為是的人，問著無意義的問題，希望得到的只是跟他們心裡想的一致的答案。這些人的共通點是，他們認為所有不合他們期待的答案就是「錯的」，任何跟他們想法不同的人就是「價值觀扭曲」，任何喜歡他所討厭的東西的人就是「膚淺」，而任何剛好跟他喜歡一樣事物的人就成了「有品味」。

　　這種人還會發展成一種更糟糕的形式：他們會假裝自己能包容不同的價值觀。他們可以很客觀從正反兩面評論他們不喜歡的論點，因此乍看之下好像很理智，但是一旦牽扯到他們所擁戴的論點，他們就只會大力的頌揚其好處。這些論點的漏洞、破綻全都被他們自動的忽略，要不就是強詞掩飾過去。

　　可是其實這是人之常情，人會以為自己所具備的，別人也應該具備，這稱為投射心理。要說人為什麼具備價值觀，要從最開始講起。人與人一開始為了自己的最大利益而自由行動，進而干犯到其他人的利益，然後彼此妥協，定下使彼此被干犯的利益盡量相等的適當規範，這是善惡的最源頭。這之後出生的人們受到定下規範的人的教導，學到了限制自己利益的規範。他們會反抗，可是一旦反抗就會與社會不相容，他們都是人類，是群居動物，無法忍受自己與社會不相容，因此只好妥協，站到了規範以內。所有新出生的人類都這樣，主流價值觀就成形了。

　　以一個有名的故事為例：科學家抓了五隻猴子關在籠子裡，籠子頂端吊了一串香蕉，連著一條線牽到灑水器上。一隻猴子肚子餓，爬上去摘香蕉，一摘香蕉，灑水器就啟動，噴了其他四隻猴子一身濕。四隻猴子很生氣，就把摘香蕉的猴子痛扁了一頓。這種情形出現幾次之後，五隻猴子就都知道不可以摘香蕉，誰摘香蕉就揍誰。接著科學家把其中一隻猴子放走，換一隻新的猴子進去。這隻新猴子很快就肚子餓，爬上去摘香蕉，還沒摘就被另外四隻猴子抓下來痛扁。新猴子被揍了幾次就不敢摘香蕉了，於是科學家又把另一隻老猴子放走，換第二隻新猴子進去。等到五隻猴子都換成新猴子的時候，籠子裡已經沒有猴子知道為什麼不能摘香蕉了，只知道摘香蕉會被扁。

　　這個比喻已經夠淺顯的了：摘香蕉是追求最大利益，灑水是干犯他人利益，四隻老猴子扁一隻老猴子扁到牠不敢摘香蕉就是定下規範，新猴子進來被老猴子扁到不敢摘香蕉就是與社會妥協，新猴子後來全都不敢摘香蕉就是主流價值觀的成形。在猴子的實驗當中，「不能摘香蕉」這規範的理由很簡單，只要猴子的智慧高到跟人一樣就能判斷出來。但是猴子並沒有那麼聰明，所以最後也只是為了怕被扁才遵守規範。人類的一些價值觀，也都是因為人類自己不夠聰明，無法理解其理由，所以純為了與社會相容而遵守規範。社會上的主流怎麼想，他們就跟著假裝自己也這樣想，深怕稍微露出本性就會被社會拋棄。每天偽裝到後來，偽裝就變成本性了，他們也就永遠不會再懷疑自己的價值觀了。不懷疑很好，偽裝既然變成本性了，那就是新的本性，不需要刻意去拋棄。只是如果忽視了這一點，誤以為這新的本性就是遵循自然而成形的、所謂「正確」的價值觀，那就又成了自以為是的人了。

　　舉個一次會得罪很多人的例子吧。人生的目的是什麼？這個老問題古今中外被問了數不清多少次，問到大家都煩了。對於一般的答案，我的看法是這樣的：說人生目的是追求財富的人，他們把手段與目的弄顛倒了，是荒謬的；說人生目的是追求地位的人，他們太短視，是狹隘的；說人生目的是追求愛情的人，跟說人生目的是為了追求道德修養的人，前者把情慾神聖化，後者把理智神聖化，兩者都太高估自己了，是自滿的；在我的觀點裡，想得最透徹的人，就會知道人生根本就什麼都不需要追求，因為什麼也追不到，追到了也抓不住。追求到的東西都會因為死亡而消失，而「只在乎曾經擁有」或者「死後要留下什麼給世界」的想法也沒有道理，因為當你死了以後，連自我也會一起消失，到時候記憶也會消失，而因為對自我而言只有感覺才是真實，「曾經擁有」與「留下足跡」的事實就隨著死亡而消滅了，只有對不是自己的觀察者而言它們才存在。換言之，自己人生的目的，是由別人的存在來決定的。

　　講太遠了，倒回到前面一點點。一旦否定了自稱追求道德修養的人，他們有的就會搬出理論來反駁，認為凡是否定他們的人就是錯的，就是價值觀扭曲。這些人就佔了自以為是的人當中的大多數，可是他們是主流，換句話說，他們是正確的象徵。

　　正確就正確吧，既然存在就有資格稱為正確。問題是，這些人宣稱「人類必須如何如何，否則豈不是跟禽獸沒有兩樣了」，或者「人類之所以優於禽獸，就是因為如何如何」。剛才舉例子你們也看到了，可以適用於猴子的情況，也可以適用於人類。世界上有複雜到猴子無法追溯的理論（「摘香蕉會觸動灑水器，弄濕其他猴子，所以侵犯了他們的自由，因此不可以摘香蕉」這樣的理論），就會有複雜到人類無法追溯的理論，用數學歸納法就可以證明，生物再聰明，一定有比生物的智慧還複雜的事物存在，而除了智慧之外，人類一向沒什麼比動物了不起的地方。

　　智慧又如何呢？首先要知道，人類的智慧根本就是幻覺。人腦這種東西就是一大堆沒有鄰居就活不下去的群居細胞，他們每一個個體都是單細胞等級，智慧也是單細胞等級，只是基於群體行動的混沌原理，可以做出一些看起來很聰明的行為。再說了，人類並不因為智慧而能脫離動物界，也不能脫離地球，也不能脫離代謝、運動、生長、生殖，當然更不能脫離生與死。人類從來就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自稱優於其他動物。一生追求道德修養的人們，有一半是為了不干犯其他人的利益，另一半是為了自己對其他動物的優越感，前者既然是自然現象就不用多說了，後者則真是思想史上一個遺害千年的悲劇。

　　不過這種優越感也是自然形成的。人會因為自覺心而發現自己在思考很多事情，但是人感覺不到別人在思考什麼，因此就會以為只有自己在思考，進而會認為自己比較厲害，我現在也不可避免的有這種想法。優越感是自然形成的、價值觀是自然形成的，因此自以為是的人也是自然形成的，即使我再對他們厭煩，終究還是改變不了他們的。更何況，我自己也會因為這些自然形成的價值觀與優越感，變成一個同樣自以為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