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蟑自白】


隨筆 - Essays

  回過神來的時候,那隻小蟑螂已經在我面前了。

  打也打不到,打到也打不死,那隻老是在衣櫃上爬的小蟑螂。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有殺牠的念頭的呢?是牠出現的那一瞬間,便決定我殺的宿命嗎?

  但牠並不是那隻小蟑螂。

  半年前,正專注著自己旅程的我,被那隻小蟑螂分散了注意力。那個衣櫃是牠漫步的地方,但它是我的衣櫃,我的領域,不容許昆蟲的侵犯。沒錯,只有昆蟲,昆蟲,昆蟲是我的宿敵,要殺,殺,殺……

  因為殺昆蟲不會染紅雙手。食肉動物的殺戮本性在道德束縛下無處發洩,因此必須殘殺不會濺血的昆蟲。要將牠們蹂躪、踐踏、捏碎、壓爛,否定牠們存在的價值,然後由我們偉大優越的人類來仰天大笑。不,不需要笑,偉大優越的人類,不需要因為殘殺幾隻下等生物而笑。

  無限的輪迴開始了。昆蟲是地表上最龐大的勢力,即使我再怎麼沈浸於我族的驕傲當中,也無法否認這個事實。喝!又打死一隻。

  雖然不會染紅雙手,但有一種看不見的顏色已經漸漸佈滿我的掌心了。

  我們不會給罪惡標上顏色。即使會,也是紅色,像是《紅字》裡所寫的那樣。但是假使規定罪惡不可以是紅色,那麼就沒有人知道它應該是什麼顏色了。或許它是透明無色的,嗅起來有奇妙的香味,會為同伴標示出一座座墳墓。

  我可以舉高雙手,掌心向上,像是捧著一掬水,然後對著天空呼喚。

  「喂──來吧──來為你們的同伴弔唁──」

  然後,一隻又一隻,一隻又一隻,利用牠們的憐憫與溫柔,將牠們虐殺在同伴的墳場上。於是牠們就會落在我的掌心裡,形成一份重量。漸漸的我的掌心也裝不下了,牠們就滿出來,落在我的手腕上,落在我的手臂上,落在我的兩肩上,落在我的頭髮上,淹沒我的全身。然後我死在牠們的屍體之中,被這些微小殘骸所累積成的龐大重量壓落地獄。然後,如果地獄有小蟑螂,我會盡可能繼續殺牠們。最後我就成了連地獄也無法容下的大罪人,被沒有顏色但有一點奇妙香味的罪惡壓進另一個次元,或者壓到虛無裡頭,再也不存在了。虛無裡也不會有小蟑螂,所以說不定我會因此解脫。

  可是我並沒有舉高雙手,所以這些事也沒發生。

  我打不到那隻小蟑螂。這次我決定放牠走了。這或許是緣分,有機會讓我停下一連串的殺戮,回到我的旅程。

  可是回過神來的時候,那隻小蟑螂已經在我面前了,而且牠已奄奄一息,只需要某個仁慈的人推牠最後一把。以牠的觀點,如果牠要去天國,那麼推牠一把的人才能算是仁慈;如果牠因為是個下等的昆蟲綱生物,而且對這世界毫無幫助,所以要去地獄的話,那麼推牠一把的人可說是殘酷。這麼想的我不管怎樣都很殘酷吧。

  這或許不是緣分,而是一場很刻意的安排。命運把將死的小蟑螂丟到我面前,利用我殺戮的本性,將原本該祂承受的罪惡交給了我。

  但我要對自己聲明一點。

  不要說自己天人交戰,你所做的決定都是你自己做的,跟天毫無關係。天可以把將死的小蟑螂交給你,但你也可以選擇拔刀或否。

  所以我基於殺戮衝動,打扁了那隻小蟑螂。無關善惡,或者說,我承認這是惡。去死吧,小蟑螂,喝。
2007.3.25